火车上,萍水相逢的情谊(2)

他一路上都在向我描述,他妈妈在南通乡下种的黑菜多么好吃,“打过霜,是甜的”;他家的山楂树大概可以结出满满两大篮新鲜的山楂,要是妈妈出门打工,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山楂。他就像一个钱多到花不完的富翁一样,炫耀他远在南通乡下的家,炫耀会削出一艘独木舟,自己划出去钓鱼的老父亲;炫耀会点豆花的老母亲;炫耀随便买几段零头布,就能裁剪出连衣裙和棉袄罩衫的老婆。他极其得意地说:“你虽然活在大城市,但肯定没吃过我们那儿的新鲜带鱼……”他向我描述自己驾着三叔的渔舟出海,在离海岸线很远处钓上一条带鱼的鲜活场景—那带鱼银亮如刀,忽闪着彩虹偏光,就像一个扭着腰的水妖。

下车之前,虽然觉得与他萍水相逢,这辈子可能不会再相见,但我们还是互留了地址。大约过了一个月,我收到一个邮政包裹,包裹里是一个鞋盒子,盒子里是两个玻璃瓶子,被裹得严严实实。一瓶是做好的山楂蜜水罐头,另一瓶是熬得浓稠、吃起来酸溜溜的山楂酱。我很惭愧,突然想到在火车上,当他向我炫耀他老家院子的山楂树时,我将信将疑地回以礼貌的微笑,他的自尊心一定受到了一些打击。现在,他想证明一下自己所言不虚。他告别时遗憾地说:“你呀,还是防范心太强。”

我不服气,言称:“何以见得?”

他说:“我一直在说我的家事,你却只肯聊你的工作。”

敞开心扉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也是隔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向素昧平生的旅伴付出更多信任。有一回去哈尔滨出差,因为家中没人带娃,我不得不带着年仅5岁的女儿上路。当时,硬卧票极其紧俏,我好不容易买到一张下铺,孩子无铺位,只补到一张无座票。入夜,我不得不将熟睡的孩子放在铺位里侧,自己挤在铺位外缘,侧着身、面朝里,做防止孩子跌落的“栏杆”。这导致原本就睡眠浅的我,随时会被火车的震动摇醒。那一晚,我的睡眠就像一只有裂缝的蛋,随时会灌入很多风,以及在大地上正在逐渐分层的黎明曙色。

第二天下午,我实在困得不行,就想到我第一次出差时给我倒啤酒的大哥说的话。于是便想,何不挑一个面善的乘客,把我的小孩暂时托付给他,自己打个盹。到站后,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办,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啊。

我把孩子托付给对面下铺的大哥,他自称是乡镇企业的推销员,他所在的企业主要生产各种牙刷。他有一个黑色的样品包,里面插满了几十把各种各样的牙刷样品。一路上,他给我们分发名片,自豪地介绍各种软毛、超软毛、带按摩功效的超细刷毛牙刷,还有可以刷到磨牙侧面的钻石头牙刷。大哥爽快地接过照料小孩的任务,而且,他敏锐地捕捉到我眼中的一丝犹疑。他笑道:“咱们这6张铺位的乘客,都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中铺的那娘俩,也是回老家的,要是孩子闹,我应付不了,人家也会接过去哄。”

他很善解人意,并不说破我的顾虑—我其实是担心孩子的安全问题。他意识到,只有告诉我,在敞开的卧铺车厢里,孩子的安全会百分之百得到保证,我才能睡得着。

我心头一放松,就睡沉了。这一睡,就睡到夕阳西下,我醒过来时,看到令我讶异又震动的一幕:走南闯北卖牙刷的推销员,正在与我女儿玩“绷绷绳”游戏。他把米黄色的绳圈套在手指上,指点着我女儿或挑、或穿、或绕,将绳圈翻转到自己的十指间,变换出截然不同的绷绷绳花样。孩子没玩过,一开始只会用大拇指、食指挑出一些简单的正方形、四字形、田字形,大哥悉心指导着,引导孩子灵活运用10根手指,挑出很多高难度的花样,比如五角星、降落伞、浅口大碗、老鹰、乌龟壳,每个图案看起来都惟妙惟肖。最后,大哥出了一个高招,竟然挑出了“长江大桥”的图案,孩子满眼惊叹。夕阳的暖色光线照在这些手指上,他们如此专注,连额发垂下来遮住眼帘也没工夫撩一下。

这一路,大哥帮了我很多忙,接开水,泡面,帮孩子温牛奶,陪孩子玩成语接龙……大哥即将在长春站下车,他踮脚取行李时,孩子依依不舍,我也流露出歉疚。大哥看出来了,他伸出手来,把包里的最后一个大橘子放在孩子的掌心。

我们相遇,然后分开,却有一些闪闪发光的、柔嫩向善的芽儿,从我冷傲、孤僻的心中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