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有深情

年少时,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木匠做的。木匠来村里,通常是做完了这家的活儿,又去了隔壁家,做的款式也都差不多。木匠在院子里敲敲打打,桌椅板凳也渐渐有了雏形,然后再刷两遍油漆,就差不多了。那时候的家具即使破旧了,还会修修补补继续使用。所以,做好家具后,人们都会聪明地在家具的隐蔽处写上自己的姓氏。尤其是板凳,它不像大物件,门口乘凉,村头闲聊,大家都会带着它。于是,当板凳刷好油漆后,父亲总会把板凳反过来,在底部用油漆认真地写上一个小小的“李”字,仿佛一个孩子出生时的胎记,那样就不会弄丢了。

天气好的时候,大家喜欢在村头的树下晒太阳或是乘凉。有时候路过的人过来聊两句,大家总会请年龄大的婶子们坐,一来二去,拿错板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尤其是晚上,借着月色,板凳也偷偷串了门。板凳虽然都一样,但不是自己家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翻看背面的字,才理直气壮地去别人家调换。

邻居家来了客人,板凳不够用,也会来我家借,吃罢饭,再把板凳还回去。那些年,板凳靠着背后的字,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回到家。在乡下,很多东西都是相似的,所以人们习惯在上面写字区分,比如锄头、草帽……我还记得姥爷慎重地在簸箕边用小刀刻上自己的姓,好像拥有了一件宝贝。

在以前,能写一手好字是会受到尊重的。每逢村里有红事白事,主人家都会请父亲帮忙写字记账。那时我年龄小,喜欢跟着父亲蹭席吃。父亲记账,我觉得可神气了。好像在那场筵席中,父亲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父亲记账的时候,我喜欢站在旁边看。办红事的时候,父亲的字也轻快些,还不时让人吃好喝好。办白事的时候,父亲不喜欢多说话,字也显得沉重些。仿佛那些字,都被父亲倾注了情感

我上学那年,姥姥家装了电话。有次去姥姥家,她找来几根粉笔,让我帮她把一些常打的电话写在卧室的门后面。那时候我刚学写字,得此重任,自然不敢怠慢。我小心翼翼地站在板凳上,在木门的背后一笔一画地写下名字和号码,写完后还描了几遍,害怕掉色。

如今社会越来越发达,文字仿佛退了场。家具也五花八门,再也不用担心重复,所以也无需刻字。现在只要一部手机,天南地北都能聊起来,板凳甚至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筵席不再如以前那般热闹,转账更便捷,记账也少了些。

有一次,我路过姥姥家,回去看了一下,房子没了烟火气,桌子和地面都是灰尘,冷冷清清,唯独那门后面的粉笔字,泛着岁月的白。二十年了,它还在。

一切都在变化,我甚至不记得两天前说过什么话,两年前认识了什么人,而那些字,历经了二十年的光阴,一笔一画不曾褪去。回想起曾经写那些字的情景,我不禁感叹文字的永恒。跟身边朋友提及,他对我说,这么多年,他仍然习惯手写,看着笔尖在纸上划出的痕迹,才觉得那是最纯粹的情愫。一篇文章在纸上写了改,改了写,他觉得,只有文字落在纸上,才能让人心安。

烦躁的时候,我喜欢抄一首诗,练一会儿字,一撇一捺尽显虔诚。好像短短的几笔,便是字的一生,若是对文字虔诚,那文字也会有灵魂。

想到小时候藏在板凳后面的字,还有父亲帮别人记账时写的字,没有一笔不珍重。如今,我提笔也喜欢反复琢磨,敬字惜纸,因为有些事情无须多言,你写了,别人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