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大娘打电话来,说家里的老屋漏雨了,让我和弟弟回去看看,好找人修葺一下。我跟弟弟说了后,便商量正好趁着孩子们在暑假期间,都不上学,带他们一块儿回老家,认认老屋。
算起来,父亲去世后,我们离开老屋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屋属典型的鲁东南山区民居,面南背北,尖顶红瓦,三间堂屋,两间南屋。由南屋东侧的大门楼进去后,是个方方正正的过道,对面是高高的影壁墙,贴着松鹤延年的瓷瓦,影壁墙北是个平顶小厨房,门朝西,对着天井(院子),厨房北面有个水井,水井东边依着小厨房北墙有棵柿子树。两间南屋通成一大间,宽敞明亮,我曾把光滑的水泥地面当成黑板,教弟弟背英语单词。南屋西侧是个小卫生间。小院子很方正,正中间有一条红砖小道,小道尽头是三步台阶,迈上台阶就进了堂屋。东边一间是父母的房间,西面的一间曾是我的房间,中间的一间平时就是吃饭、休息、待客的地方。家里房间少,但我和弟弟相差六岁,他小时候跟父母一起住,稍大一些,我上初中了,需要住校,他就住我曾住过的房间。
逆河向西,穿过一片小树林,转弯向北,沿山石垒砌的陡坡走一小段,再转弯向西,就上到一条笔直平坦宽阔的街道,尽头就是我们儿时的家。终于站到了大门前,黑漆漆的两扇木门,中间横着一根七字形的小钢棍,棍头上是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弟弟开锁进门,一股泥土气息混着清新的风扑面而来!站在院子里,回忆一下子跳跃到三十年前。
那时候,我上高中,弟弟上初中,暑寒假我们才能回家相聚在一起。夏天的夜,屋里闷热,父亲总是把方桌早早搬出来,先喝会儿茶,等母亲炒完菜,再喝口酒,然后唠唠叨叨地叮嘱我和弟弟好好学习。我叽叽喳喳的时候比较多,弟弟不太爱说话,学习不够刻苦,但是他很聪明。两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是个不小的支出,那时候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却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充满着对前程的信心。父亲那时已经在准备自学考试,他坚信我们三个都能考上大学!我和弟弟也明白,我们俩必须要考上大学。老屋给我们以宁静温暖,让我们有奋斗的底气和豪情。
弟妹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压水井、爬梯子上房,小兄妹俩初次回到老家进到老屋,对一切都新奇,嘻嘻哈哈的,一派童趣。弟弟跟我说:“一块儿进屋看看吧,看看哪里漏雨,一会儿,让三爷爷过来给说说怎么修吧。三爷爷是村里的老窑匠,找他修房咱娘放心。”
走进堂屋,屋内的陈设一如当年,什么都没有变,连墙上相框都还在原处,看着父亲的照片,我的视线有些模糊,耳边就响起了他的叹息。1997 年夏天,我高考没过本科线,父亲带我去山东省法律学校(当时是所中专院校)面试回来后,就坐在堂屋正中间的椅子上抽烟叹息,许久许久。等他掐灭烟头,就下定决心让我去复读。弟弟正上初中,淘气又顽皮,我又要去复读,又得多花一年的学费、生活费,不知道父亲是做了什么样的思想斗争,也不知道他即将面对什么样的生活压力。我上学去了,弟弟却休学回家了。这个冬天,过大周的时候,我回家,又听到了父亲长长的叹息。他老来得子,自然对弟弟寄予厚望,可是聪明的弟弟却在学校逃课、打游戏、逛录像厅,老师说他升学无望,还带坏了同学,让父亲把他带回家教育。父亲把弟弟带回来,心里却很是不服气,他憋着一口气,决不相信老师说的,弟弟只是个混初中毕业证的没出息的坏小子。他坚信他的儿子,坚信他儿子人生的这个坎儿一定会过去,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有大出息。
在这屋里,在父亲的叹息里,我看到了我和弟弟学习用的小书桌,我走上前去,轻轻拂去桌面上的灰尘,渐渐地眼前浮现出了父亲的笑。1998 年高考,我考了个高分,报新闻学有点儿挤,被调剂到师范院校,女承父业,父亲很满意。弟弟也承诺去上学,而且保证每次考试都进级部前三名。父亲很开心,送我上学前,他还喝了点儿小酒,在车站上给我买了鲜艳的糖葫芦。我大三时,他写信给我,说弟弟在高中表现越来越好,他还被老师请去介绍教育经验,在信中,他跟我说他觉得以弟弟目前的成绩,将来考个北大、清华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在大学校园里读着他的信,他苍劲的字慢慢变成他得意的笑,想象着弟弟考上大学时,父亲那嘚瑟的样子,禁不住捂着嘴偷偷笑起来。他那时已经拿到了本科学历,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那时父亲的身体已是极度虚弱,全凭毅力支撑着,但是他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2002 年我大四,这年春天,我以政治两分之差研究生落榜,夏天毕业时考录为警察。父亲虽有些失望,仍然为我有了工作而欣喜,只是言辞之间一再鼓励我好好学习,继续深造。八月,在得知分配就业的地方离家很远后,我倚在影壁墙上哭了,父亲鼓励我坚强,说先去好好工作,再共同努力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开始了在警校培训的时光,父亲继续在岗位上工作。冬天来了,培训中间,我有一次回家,父亲给我买了一部新手机。第二天下午,在凛冽的寒风中,他替我拎着行李,送我上车返校。可就在当晚,他积劳成疾,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父亲送我的新手机,接到的第一个电话竟是他永远离开我们的消息。深冬里寒风呼啸着,我和弟弟在这老屋里磕头把他送走。此后,柔弱而坚强的母亲带着他的嘱托,领着我们姐弟俩努力向前奔!半年后,弟弟考上大学。十年后,弟弟成为行业翘楚。父亲的梦想成真了,我们却只能在梦里寻他了。
就在这时,弟弟推了我一把,说:“我扫一下灰,你先到大门外去休息下吧。”
我搬起一个方凳,用纸巾擦一下,来到大门前坐下……我抬头看向胡同口,恍惚之间,父亲推着他那辆大金鹿自行车从任教的学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