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住在镇上的教师家属院,吃喝用度仅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到了夏天,各种水果相继成熟,可我只能体会夏日的燥热,无法享受夏天的清甜。不光是我,家属院的孩子们也是如此。
镇上的路旁住着一位老奶奶,她的屋旁种满了果树,夏日里,桃子在阳光下闪着光,甚是好看。可是老奶奶一直照看着那些桃树,不许生人靠近。有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大院里玩,突然一个孩子提议,趁着老奶奶午休的时候去摘桃子,其他人纷纷响应,只有年龄最小的我,不敢做这样的事情,怕这怕那,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们笑话我的懦弱,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我只能在院子里目送他们离去。等到下午两三点的时候,便听到他们在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应该是满载而归了。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玩,领头的那个男孩说:“要不要一起去摘桃?”见我犹豫不决,一个女孩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一起去吧,很好玩的,而且我们从来都没被发现过,根本没人管。”想到我若是不融入他们,可能以后在院子里都没有朋友了,便跟着他们,绕到了老奶奶的屋旁。那时蝉鸣正盛,想必老奶奶已经睡着了。男孩子麻利地爬上了树,女孩子在下面捡桃,我帮忙望风。
就在这时,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老奶奶从里屋出来了,人还没到,但骂声已经响彻在桃树的上空。领头的那个男孩子说了声快跑,便从树上滑了下来,大家一溜烟都跑光了。只有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这样,老奶奶一路喋喋不休,跟着我回了家。她站在家属院的门口大声骂着,说桃子熟了是要卖的,就指望着这些桃子卖些钱,却被一群小兔崽子给偷了,还连续偷了几天。母亲听后,就开始呵斥我,说我偷东西,一定要好好修理我。老奶奶更起劲了,说:“孩子们吃倒是没什么,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是桃子都没熟就摘了,真是糟蹋东西啊,而且吃了就跑了,还不认错。”
那时正是中午,蝉鸣鼎沸,空气闷热得像一口锅罩着大地,家家户户都把房门关得紧紧的。我觉得委屈极了,却百口莫辩,那些刺耳的言语,全都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汗珠夹杂着泪珠,都流向了一个少年的心里。
老奶奶骂完了,便要走了,临走时她又换了种语气对母亲说:“你也不要怪小妮,她充其量是个望风的,我是看那些大孩子都跑了,她还小,一个女孩子回来不安全。”
母亲好像明白了老奶奶的意思,自老奶奶走后,就没有再提这件事。我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冒名顶替的罪犯,被拉着游了趟街,已经臭名昭着。那晚我也没有吃饭,自己趴在床上哭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我被饿醒了,月光洒在墙壁上,是一种脆弱的白。我突然在被窝里摸到了一个桃子,大概是当时慌乱中捡到的。那枚桃子小小的,已被我的体温捂热,在墙壁上投射出桃子的形状。我好奇地擦掉上面的绒毛,塞进了嘴里,果肉是苦涩的,桃核也是脆弱的,一口下去,连桃核都咬破了。我更是不理解,桃子这么难吃,为什么那些孩子却要以身犯险?
虽然我没有供出他们,但也没人因此跟我道歉。很快,这件事就像一艘船,沉在了岁月的海底,再也没有被人提起。不久之后,我们家便从家属院搬走了,与他们也都没了联系。
可是在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深夜,当我把自己如一面白墙展开时,心里总是会出现一处阴影,是那个桃子的形状。仿佛月光施了咒语,将一枚桃子压在我的心上,使我终夜难安,它提醒着我的童年并不清白,偷桃人是我一辈子都撕不掉的标签。如果岁月能重来,我宁愿从来都没有路过那棵桃树。
工作后,有年夏天我去外婆家。吃过午饭,外婆说,这两年她把菜园整了整,还在菜园的边上种了两棵桃树,今年已经开始结果了。说完便去摘桃了。
不一会儿,她就摘回来一篮小青桃,桃子很小,一看就是没熟的。而成年后的我,对桃子并没有什么好感,何况是未成熟的?我说:“这还没有长大啊,真是可惜。”她说:“那有什么可惜的,你平时夏天都不回来,一走就是一年,等桃子熟透得啥时候了,那哪里等得及,而且它已经在变甜了,只是甜得不明显。”
我第一次在阳光下尝到了还未成熟的桃子,桃核还没变硬,但确实有一股青涩的甜味。我突然想起那个有月亮的晚上,那枚带着温度的桃子肯定也是涩里带着甜,只是那时我将心里的委屈一并浇了上去,才让苦涩经久不散。
年少时的我们,如一枚未成熟的桃子,心是那样的脆弱,怕被苛责,更怕被误解。时隔多年,我才读懂老奶奶的最后一句,明白了母亲的只字不提,也在那一刻,将怨怼轻轻放下。
岁月几经辗转,我想,老奶奶的桃子早已变甜了吧,我也褪去了曾经的青涩,成了一枚果核坚硬的桃子。只是那曾经的少年,是否已成了大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