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染桂香(2)

我总是会这么说,总是说完就后悔,总是在愧疚中整理不好情绪,又总是探头到窗外看爸爸已经走到楼下的身影……无数次,我望着那即将走远的背影,很想大声喊他回来,但每一次我都忍住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忍。直到有一天,妹妹对我说:“我昨晚梦见爸爸了,还是他生前的模样,他站在你家门外,不知为什么没敲门进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哭了。

四、

那一次,门铃没响,是敲门声,肯定是爸爸来了。他举着一大束桂花枝站在门外。他常来看我,而且从不空手来,然而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着桂花来。

我们把那几枝绿叶间开着淡黄色碎花的桂花插在玻璃瓶里;我们在桂花的香气中喝茶,一起欣赏那瓶桂花,讨论桂花可以泡茶、煮粥;我们找出报纸铺开,用来接住过几天就要凋落的桂花;我们把坐垫挪到木地板上的桂花旁,把茶壶、茶杯也放在地板上,然后盘腿围坐在报纸旁,说话、喝茶、闻花香……

我记得那些,我不能忘。那是怎样的一个10月的天气,那是怎样的光线,窗帘如何飘动,风是如何透过窗纱调和着我们眼前的花香。爸爸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带毛领的黑色外套,戴着我给他买的那顶黑灰格子的呢帽子,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棉袜……爸爸的呢帽子已经太旧了,爸爸的外套显得薄了,爸爸的袜子破了个大大的洞,露着脚跟……

这些都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总是舍不得穿新的,袜子总是破的,因为他把新衣服放在那里不穿,把新东西放在那里不用,我已和他争吵过无数次了。有一年他生日,我和他斗气,为了要改变他总是穿破袜子的习惯,我发起火来,和他大吵了一架。我抓起他的提篮,冲出家门,在隔壁西街转角的百货铺子里,给他买了半提篮袜子。黑色的、灰色的、咖啡色的、藏青色的……那是我这辈子买袜子买得最多的一次。然而,我忙起来顾不上许多事,当我们坐在桂花香弥漫的地板上时,我才忽然发现爸爸的呢帽子已经旧了。

我无法忘记那一天爸爸坐着的姿态,说话时的表情、语气和手势,我也无法忘记那时我曾想当我忙完后,要再去给爸爸买袜子,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五、

好几年过去了,我已经有勇气擦去那个装着小把干桂花的金色茶叶盒上面的浮尘了,它已经和周围的其他物品一样整洁了,可我的眼泪还是漫出眼眶。

我深知我错过了,我错过了一次次在窗口叫住爸爸、喊他回来的机会;我错过了许多原本可以不一样的时光。那些时光一旦过去,将永不再来。即便我开门,门外也不会有爸爸的身影;即便我大声地朝着窗外喊出“爸爸”二字,也再不会有人答应。

我开始怀疑我所做的事,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道路、我的方向,是我应该做的事。我日复一日地以为我是在走我的路,实现我的理想,读完我想读的书,写完我想写的那些字。原来,这个“完”,是如此这般。

在我绕着远路躲避让我伤心的花香的那几年,我在寻找答案,我想弄明白,他们都说“世人共争不急之务”,那么当争的急务是什么?

若没有人问,我便不必作答。我希望不再有人向我发问,因为我现在已经接受了不一定每个问题都得有答案。即便我坚信答案是存在的,是确定无疑的,是唯一的。

我接受。接受每一次花开花落,接受每一段时光成为过去,接受盛开怒放,也接受枯萎凋零。我接受活着,也接受死亡。我接受那样茫然奔赴的努力,也接受我源于愚痴而导致的诸般错失。

这接受,一点一点,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尽管很难,但我们都是这样在接受中体验人生,苦的时候接受苦,甜的时候接受甜。我们朝前走,摸索着探路。爸爸说的那两条路的中间,我需要智慧和勇敢才能真正抵达。我需要足够的时间,去学会放下和接受。

我已不用再去绕开桂花树了。我拿起那个金色的装着干桂花的盒子时已不再发抖,不再心痛。我可以像回忆过去的每一件事那样,只是看着,看着曾经我们围坐在地板上的报纸旁,报纸上放着一个插着桂花枝的玻璃茶具,我和爸爸享受着桂花开的时节,在那美好自在的时光中说话、喝茶、闻花香。

我时常想起爸爸说的话:“两条路,走中间。”

怎样才算中间呢?不左不右,不偏不倚,不执一端?我不断地想起、琢磨、破解、参悟,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在生活,在一粥一饭、一扫帚一抹布、一个人与一件事、一轮朝阳与一弯明月里寻找中间。我陪我妈打扑克牌,和我大姐说笑话,与路旁卖红薯的老人聊天;我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晒太阳,和孩子一起去挤地铁;我沿着地图上的路去过许多村庄……我体验着淡泊、清净、明亮、善意、美妙和希望,我感觉到缠缚我的事物在渐渐消散,茧在慢慢破开。

在回忆之外,在走过的每一段路途中,我都没有再遇见过爸爸。

但我依然坚信,有一天,我会找到并走上爸爸所说的那两条路中间的道,我会坚定不移、心无旁骛、勇敢地往前走。在如同金色桂花一般芬芳灿烂的光中,门将不叩自开,我和爸爸将笑着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