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口的卖花老婆婆

一位姑娘停下来买花,嫌10块钱买的花太多了。老太太就说,你可以送给妈妈。

每到初夏,自带小马扎的老婆婆坐在地铁口卖花,已经至少是第十个年头了。现在,她看上去起码有70岁了,行动日渐迟缓,膝关节看起来也不太好,每次从小马扎上站起身来,都要用拳头撑一下地。每年的雨季,她都会在这里卖一个多月的花,栀子花一把一把理好了,扎紧,放在竹篮里,而成双成对的白兰花以及茉莉花串成小挂件,放在一个搪瓷盘子里,上面盖着一块潮湿的白手帕。老太太带着一个小喷壶,不时为花喷点水,白色花朵的清香就在湿润的空气中点开了涟漪。

老太太卖花很有意思,白兰花是7块钱三对,2块5买一对不可以,5块钱买两对也不可以。栀子也是如此,一定要10元钱买三把。停下买花的女子企图说服她:谁的办公室有这么多花瓶,谁有这么多襟前的衣扣可以挂花?您真是一个死脑筋,能拆分开来卖,利润还高些。

老太太不急不恼,微笑着说:“姑娘,你可以分给周围的人,茶水间里第一个遇见的女同事,或者,中午拼饭的好姐妹。”买花人已经四五十岁了,这会儿被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唤作“姑娘”,心里被熨烫得热乎乎的,不过,还是伶牙俐齿地反驳说:“每天早上我在茶水间里第一个遇见的,都是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阿姨。”老太太继续微笑着说:“那就送给她,不要小看清洁工。你看过法国电影《刺猬的优雅》吗?里面有一个女主人公,职业是高级公寓的门房,除了掌管住户的备用钥匙和信件,她就是公寓的清洁工,主要工作就是擦拭所有公共部位的门窗、拖地、运送垃圾,可就是这位看上去又胖又邋遢的勒妮,居然有一个书房,最大的爱好是读托尔斯泰。”

老太太的话令买花人惊讶起来,她没有想到,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年长女性,居然还看过这么高深的电影。

5月底,雨季开始了,初夏的白色花朵在绵密纷繁的雨水中迅速孕蕾,开始上市。每隔一两天我都会在老太太那里买一次花。老太太会细心嘱咐你如何保鲜花朵:白兰花和茉莉花是挂在胸前的,午睡前要把它拿下来,放在一个小碟子上,喷上凉水,这样花朵就不会那么快由白变黄;栀子花拿到办公室以后,要插放在一个矮胖的花瓶里,或大口的茶杯里,去掉大部分叶子,让水浸到花朵下面不到一公分的地方,深水醒花,这样就不会出现花儿耷拉的问题。

老太太说她有退休工资,子女多次劝阻她不要出来卖花,可是,她亲手带大的孙子,已经升入寄宿高中,儿子媳妇也越来越忙。丈夫病故后,老太太满屋的书都看了很多遍,连平台上的好电影,英语的、法语的、西班牙语的、阿根廷语的,只要下面有中文字幕,她都看了好多遍。老太太从前是知识分子,实在不能忍受广场舞的喧嚣,而寂寞的她,又渴望与人说说话。卖花,就是守着跟人说说话的可能性。

顾客稀疏的时候,老太太会自己用铅丝和老虎钳,一对一对地将白兰花串起。她还说,栀子花直爽率真、泼辣明亮,香得掸都掸不开,它的香味是女高音,茉莉花是女中音,而白兰花就是女低音了。她坐在小马扎上,就像坐在一部充满香气的交响乐中。白的花,绿的叶,一路走来的街道都浓阴密布,青石板人行道被雨水洗刷得透亮,这一个月,与那些买花的文静女子打交道,是她心情最愉悦的时刻。

她规定,买花必须三串或三把起步,似乎是想治愈某些社恐症患者。我也好,我的同事也好,因为买花,竟开始与天天见面的陌生人打起了交道——总是一板一眼的财务,总是一口浓重乡音的清洁工,总是对舞蹈学员不满意的、外聘来的辅导班教师,她们之前,只是我们生命里无关紧要的过客,而今,因为随手赠送的花朵,我能感觉到我们从前干燥刻板的关系变得湿润柔软起来。

老太太的花一般到中午就卖光了,偶尔也会在下班时遇见她,不能过夜的白色花朵已经开始降价,不过,栀子花10块钱五把、白兰花7块钱四对的格局,依旧没有改变。

一位姑娘停下来买花,嫌10块钱买的花太多了。老太太就说,你可以送给妈妈。没想到,女子倒了一肚子苦水,说今年过年时,妈妈要了她的年终奖,去给弟弟娶媳妇,被她严辞拒绝了。她说她当然可以帮弟弟,但不能这样被胁迫,“我妈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了”。为此,母女俩竟然有小半年未见。女子照常给母亲发红包,也让跑腿小哥送去生日礼物,但她再也迈不开回娘家的步子,因为当时摔门而去,她心里满涨着愧疚、委屈与不安。老太太淡淡地说:“送花给妈妈,你就可以自然地回家了。告诉妈妈,自己家的小花瓶插不下了。送完花,喝杯茶,你就走,留个台阶让妈妈下。”老太太解下胸前纽扣上的最后一对白兰花,送给姑娘,说:“你们母女俩都很倔,回家后,要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好好享受茶的香气、花的香气。等你走时,把这对花放在妈妈床头柜的台灯座子上,它一定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