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渐行渐远(2)

比如:精。这个字在普通话里是精明,是会算计,有时候还有一些贬意。但在我们土话中,精,却是夸赞别人用得最广泛、包容性最强的一个词。如果夸赞一个孩子精,多数指的是这个孩子有礼貌、懂事。如果夸赞一个成年人精,那包含可就多了,包括这个人热情、实在、识大体、做事周全。我老姑奶奶虽过世多年,但每每提到她,父亲还是会充满敬佩地说,那是个精人。我不知父亲如何得出这样的评价,只记得老姑奶奶活着的时候,我父亲这辈人过年过节去看她,她总会提前准备好回活儿(回礼),各种回活儿很用心、很实在,北瓜、蒸笼布、自己纺的做被子的线等。虽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都是晚辈们过日子用的稀罕物。提前准备回活儿,给了看望她的人们满满的肯定。

再比如:生歪。这个词至少包含:野蛮、偏执、不讲理。以前邻居家有一个比弟弟大一岁的男孩儿,经常来找弟弟玩。那孩子爱叫人,可我们家人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好恼,经常为了一个四角对弟弟大打出手。弟弟和他玩的时候,母亲总是提心吊胆的。有一次听到大门外弟弟的哭声,母亲就赶紧跑出去看,那个孩子正把弟弟按在墙上打呢。那个孩子又高又胖,弟弟非常瘦小,就像老虎抓小鸡一样。气得母亲就拉着弟弟去找那个孩子的大人,谁知他娘也是不讲理的人。此后,父母就让弟弟躲着他。我的爷爷脾气好得有名,无论大人小孩,他都笑着给人家打招呼,但爷爷唯独不欢迎那个孩子。爷爷说他生歪。

最难解释的是:挠嚷。如果我们用这个词形容心里感受,可以解释为烦躁不安,这和保定、辛集等地用挠嚷的含义是一样的,但我们还用这个词来形容身体感受,这就不好解释了,我为此颇费过脑筋。

我十二岁那年,是病情发展的加速期,病情发展也加速了坐姿的改变,坐姿的改变压迫了腿部的神经,所以坐在轮椅上右腿就特别挠嚷。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去北京看病,看病的间歇,父母带我们去北海公园玩。可是走不了多久,就得歇歇,因为我的脚在脚踏板上十几分钟就挠嚷得忍耐不住了,就得把我的脚垂下去,挠嚷才能得到缓解。老是走走停停,母亲嫌我麻烦,让我坚持过一段没有树荫的路,我没有坚持住,挠嚷得哭了。当时我想,这是不是病情发展的一个症状,就想把这种感觉反映给医生,却找不到普通话代替挠嚷这个词。细细想来,挠嚷里面包含酸、疼、胀,但又不是这些清晰的感觉,而且除了这些感觉外,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让人极度排斥。

也就从那时候起,我意识到,原来有那么多感受是无法表达的,人生有那么多东西只能自己承受。

好在有我的土语,可以让离我近的人们知道,我有多挠嚷。

已经有很多土语正在悄悄地远去。现在我们村只有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在管蝙蝠叫阳面虎。一些土语在不知不觉中被遗忘了。这证明我们与更大世界融合了,也证明我们的辨识度正在降低。

乡音,是听觉上的家,是声音中的故乡,它比看到的一个地点更牢固。因为房屋可以被拆掉,道路可以被毁掉,人可以变老,故事可以讲完,家乡的标志会有很多消失不见,唯有乡音,是我们持久的、牢固的精神回归之所。

乡音,是长腿的村庄,每当我身处异乡的人群,突然听到一声乡音,无论多么嘈杂,我都能准确地识别到它的位置,人群给我的冷漠感立刻被打破。

乡音,是每一片土地独一无二的灵魂之声,它塑造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观念、性格、梦想,以及只属于这片土地的情怀。如果一个地方的人不再使用一个地方的特有语言,那世间将会少一种亲切的关系,这种关系叫乡亲。

乡音,让地域之间更有张力,让天地之间更丰富。

当乡音消散,我们会丢失什么呢?

虽然我还不能准确地说出丢失的是什么,但我感到了担忧。

如果普通话是一辆可以开往千万条路的车,那乡音就是与我们血肉相连的家,我们不能错过那通向广阔天地的车,但也不能丢掉身后的家,不能让它在我们的忽略中倒塌。如果普通话是向上生长的枝条,那乡音就是深埋土地的根,我们可以向往天空,但也不要忘掉生命的根,没有它,就没有每一个村庄独特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