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白天晚上都不离开的人则从此成为刻在村庄肌理上的符号。他们在肩上挎一张轻质的折叠座椅,连同他们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村口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他们在土地上的耕耘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使命是向别人说出太阳底下土地上的那些事。自己的事,别人的事,男人的事,女人的事,大人的事,孩子的事。那一件件他们急于说出的事像一行行紧贴棒身的玉米,需要他们一粒一粒剥下来再一粒一粒搓洗干净,然后投入傍晚的炊烟中慢慢蒸煮,直至村庄上空弥漫起岁月的醇香。
东头的杨老爷子是将折叠椅背在身后慢慢走到村口的。他躬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样子就像家里那头老黄牛一步一步犁自家的地。那头老黄牛在的时候,还没有如今那些轰隆隆响着跑着的铁家伙,一天就把一个月的事干完又急急地跑向第二天。杨老爷子除天黑卸了劲似的躺在大炕上,一双青筋鼓起的手从未自铁锹犁耙上离开过。那双沾染了土地颜色粗糙无比的手在每个冬天都会被寒风吹裂了口子,是慈颜的母亲眯着双眼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像缝衣服那样一针一针将那些裂口缝合,待来年春天新的血肉替代旧的伤口,揭去一层层去年残留的疲倦,地里的活再由这双囤积着新鲜力量的手一一梳理。没有人会为此担心,同冬天寒风钻入裂口深处的刺痛相比,那些铁锹磨出的茧子以及附着其上的厚重污垢,更愿意那位老母亲用娴熟的一针一线缝合出生活内在的安稳和宁静。当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土地都已流转给了包地户,在日子逐渐明亮不再感到刺痛时,那老母亲的针线再也用不到他手上了。随着年迈的母亲归入尘土,地里那些铁家伙代替了他的双手,他便也老了,老到力气只够背着折叠椅从村子的东头走到西头。
西头的李老妇人手里拿着的并不是折叠椅,而是用门前那棵十几年的老桃树的枝干打磨成的拐杖,结实得就像她几十年里从未断裂过的心。这个村里老辈人中唯一识字的83岁女人,如果不是15岁正值韶华从县上“师范大学”下放到村子里教书,她会是妥妥的城里人,有一份丰厚的退休金,她曾对未来那样地充满期望。但命运的秩序里绝不允许有“或许”“大概”之类的字眼,甚至在她嫁给李老爷子并先后有了三个孩子之后,她便连“师范大学”那几个村里人艳羡的字是什么形状都忘了。一个仿若孤星的女人,在一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小村子里,纵有天一样广的志向,也泛不起哪怕小碎花一样的浪。那么,相夫教子吧,种地喂羊吧,让时间把曾有过的一点点不甘心、一点点委屈、一点点忧伤,一点一点地磨平,从此成为土地上一颗永远也逃不出去的玉米粒。
还有南头那个成天阴沉着脸,皱纹里挤满固执的张老头,一辈子安安分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住自己的房子犁自己的地抽自己用废纸卷成的烟,可老天爷就要责难,把他老伴儿他唯一的儿子早早收走,留两个女儿远远地很久才回来一次。有一阵子,他觉得生活没意思,玉米没意思,房子没意思,吃饭没意思,睡觉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倒不如死了的好。可想来想去,死了似乎更没什么意思,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两个外孙已经能够抢他的烟揪他早就花白的头发了。那就先这样活着吧,继续生活,继续种玉米,继续住在房子里,继续吃饭,继续睡觉,只是从此再也逃不出内心的哀伤,纵然蹲在村口听杨老爷子他们说得沸沸扬扬,也不过一个人落寞地蹲在墙根看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
坐在墙根看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的还有北头赵老爷子78岁的老伴儿,一张脸瘦黑像是皮包骨,一双腿干细像弯着的两根棍。她说她得了糖尿病所以瘦成这个样子,每天都得吃药,几天就得打一次胰岛素,她说她一个穷人得了个富贵病,但没办法,得病的事谁也挡不住。她曾在城里打工八年,搬石头扛水泥挖沟铺地,但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她眼盯着旁边凑热闹的城里女人说:“真洋气啊,真洋气!”说话的声音都快贴在那城里女人的身上,那城里女人往旁边躲了一点又躲了一点。她那八年进城就是为了自己也成为城里女人,可八年过去她仍没成为城里女人,只得垂手空着心回到村子里由自家那八分地养着。她说那些离城不远的村子里的老年人真好,她们比她还要老,却可以就近到城里捡些烂纸板子卖,每个月也能挣不少钱。“离城近的村子自然就富一些,”她说。“你要坐在这里听我们喧荒几天几夜都听不完。”她又说,然后自己笑了。
村子在女人们的谈笑声中安静下来。这些女人都是曾经白天离开晚上回来,如今白天晚上都不离开村子的人。村子虽如西北旷野中的一粒蚕豆,却有足够的事情让她们从太阳升起的时候说到太阳落山。或者,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太阳升起太阳落山,看最近刚刚搬回来的李二两口子在自家院门口忙活,听说他们把前些年在邻村买的那院平房卖掉了,今天让网络公司来这里的家装网络宽带。“谁知道那年他们为什么要在邻村再买一院房子,孩子都到外地工作了,哪有人去住!”当她们这样说着的时候,58岁的李二正拿着一块旧抹布擦旧院子的旧门。李二用湿了的抹布把门够得着的地方狠擦了一遍,结果残留了一道道灰印反而让门显得更脏。李二又拿起一个拖把高高地举起擦门楣高处的灰,同样也把高处的门擦得一道一道的灰。李二已经一年多没来这个院子,他原打算在邻村那个新买的院子里一直住下去,但住了那么久人不熟地也不熟最终还是觉得旧院子好。他要把旧院子的网通上,把太阳能装起来,以后无论夏天还是冬天他都会住在这院子里,一个自小长大的地方,老了就应该回来守着,这就是城里人所说的“落叶归根”吧。
村子在秋天渐渐安静下来。爬山虎被秋风冻红的叶子在一道百米长的墙上几乎铺了天,它在夏天曾是那样的浓绿,此时却红得如此惊心,如这一生实在算得上生命的圆满。村里储水的塘边一只白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在思考这个冬天该去往何处,迁徙固然辛苦,但这是上天赋予它无可选择的宿命,它必得接受,也安然接受。夕阳的地头上,白茫茫一片的芨芨草正在闪着粼粼的光,这只有西北才会丛生的风一样的植物,即便寒冷的冬天也始终保持它悠扬的姿态,萧瑟的大地因此有了生机。而那些被耕犁过的褐色的土地,远远看过去竟显得愈加的无边,好像日子永远都不会走到尽头。风呼呼呼地,在耳边讲述来自远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