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是家种的,除却过节的用途,其他皆收割晒干当药。母亲总是熬一锅黑乎乎的草药,泡脚,泡澡。在城市里许多人分辨不清艾与蒿的区别。今日在大街上,见许多人拿在手里的都不是艾叶,而是青蒿。艾叶翻白色,青蒿翻黑色。我说这是青蒿,不是艾蒿,老大娘说卖家告诉她这是野生的艾蒿,比家养的更好。青蒿,满山遍野都是,原来在城里可以当作野生的艾蒿呀。
食野之蒿
春天,河边地埂长出一种蒿类植物,伏地而生,开黄色小花。与其他蒿草不同的是,枝叶的表面上覆着一层白色的类似于面粉的东西,上村下铺便统称为面蒿。面蒿的用途只有一种,用来做面蒿粑粑。
《诗经》里采薇采桑采芣苢,四平村的人采花采蜜采面蒿,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采进家门,采出一天比一天更好的日子。但人们对于“采”这个动词的用法一向谨慎,仿佛它只配得上辛勤的小蜜蜂。所以,我们说扳苞谷、挖洋芋、捡菌子、摘柿花,而对面蒿,另有其称:扚面蒿。
扚,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嫩尖叶往上拔,一下一下,像手指尖上的兰花舞。面蒿一冒出头来,就被我们扚回来。在水草丰美的河岸边,它的家族成群,长相出众,我们一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亲戚,兴冲冲地扚啊扚,肠胃里温暖心灵的歌就沿河而下,青青白白的面蒿就进了奶奶的怀里。奶奶接过欢喜,面蒿落在盆里。有米有面还有点洋芋粉,做面蒿耙耙的材料就齐了。
竹林里有个石臼窝,木制的原始工具,一人或是两人在后面踩,大木锤嘴就一下一下地砸进石臼里,捣碎高粱出糖汁,捣碎洋芋滤成粉,也捣碎面蒿和米面,让它们粘连在一起,做成面蒿粑粑。大月亮下面,一家人在欢喜地做粑粑,清香与月光在竹林里撒欢。我们豪横地享用这春天的美食,把未成形的面蒿团团,忙不跌地塞进嘴里。从开始的狼吞虎咽,到后来的细嚼慢咽,奶奶说,你们这是吃折了,耗子搁不住点隔夜食,要留着点明日后日吃嘛。
有一年,妈妈带我们去水库边扚面蒿,背回一大箩筐,做了几大簸箕粑粑,一家人吃不完,送遍了亲戚。妈妈说,真是吃够掉,吃怕了。第二年,面蒿出了,她又让我们去扚。没有面蒿粑粑的春天,就像少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后来有了专门的机器,做米线,做饵块,做面条,机械应时而生,减轻了劳力,也减去了一些欢乐。然,物质的丰盈却从未减去人们对面蒿的热情。每年春天,大街小巷,村村寨寨,都在流行一种食品:面蒿耙耙。扚面蒿的快乐像是留在了童年,还好,还有吃这的口福,一嘴下去,我就咬到了幸福的滋味儿。
某年暮春,我在山坡上遇见一片黄色小花,惊喜地发现它们竟是面蒿,就后悔自己来晚了。更或者说,应该是我的童年与它的童年的一次精神上的相逢。同行的人说,这个不是面蒿,那个又说,它就是面蒿,有人还说用面蒿花花做的粑粑更好吃呢。
你看,我们对植物的认知还存在太多偏差,尤其是不同的地域更是千差万别。比面蒿细碎的是小白蒿,具有润燥除湿,镇咳止痛,清热利尿,消炎杀虫的功效。因此,它在市场上一直价高,一份小白蒿蒸蛋便是酒楼家常菜。而我某次去到内蒙古,看见大草原上到处长着这种小白蒿,好生欣喜呀。我说可以吃,是好药好菜,当地人却表示诧异,云南人可真敢吃呀!
蒿类植物很多,一些可食,一些不可食,用途各异,还难以分辨。青蒿素造福了人类,这植物却是我们日常说的黑蒿,它在村子里的用途也只有一种,割来捂成粪草压地。小世界里的大乾坤,处处有玄机呀。
我猜想,面蒿是在饥荒年代人们饥不择食的意外发现。村子里的老人还记得,哪种叶子细腻好吃,哪种花花似粗糠难咽,而面蒿却是他们对野生植物的最宠儿。
民以食为天,以食为上,就成为生活的最高准则。所以我能理解老三奶奶看见嫂子们在村子里种花时说的那句话:哟,我说怕是能吃饱肚子呢。如今,肚饱了,眼也需要饱。肚饱眼饱,是为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