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姑妈最后的徒弟。她来的时候姑妈已经胃癌晚期,姑父站在堂屋里说,还是回去吧,躺在床上,教不了了。她看着姑妈羸弱的身体转身要走,姑妈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因此有幸与草木为伴,留在姑妈心里的牵挂从此再也没有遗憾。
那是一双被上帝抚摸过的手。我第一次看到时懵懂的记忆中依然沉淀着重重的影子,纤细的手指犹如键盘上舞动的音符,在岁月的注脚里流淌出轻柔的乐律。她说她会剪纸,还会捏制各种泥塑。但她却不喜欢读书,文字映入眼帘的刹那,她会变得满心恓惶。唯有自然之物以原生的方式走进她的视野时,她才获取持久的安然。
姑妈当然没有看错人。在离开人世之前的日子里,姑妈强撑着疼痛的身体,将草木染的工序一道一道传授于她,吃饭的手艺也有了着落。或许她怕辜负姑妈的心意,或是真的钟情于生在江南草甸里的蒲公英和玫瑰茄,她把自己置身于一处孤独的尘世里,整日与一张摊开的素面布匹较着劲。但她只要把修长的手指平铺在桌台上,大地仿佛就能被她尽收眼底,那些成形的画料就会成为会飞的图案。
我去姑妈家走亲戚时,她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的生活影像里的。从那以后,我开始执念于草木染。周末放假,奶奶在天井里翻晒采摘回来的柘木和石榴皮,我也跟着一起帮工。每每此时,父亲总是拿讥讽的口气揶揄我,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会颐指气使地回答,褐色染料的佼佼者。末了,我还补充道,柘木又名金黄木,桑科植物,味甘,性温,无毒,其木染黄赤色,谓之柘黄。石榴皮,取自石榴果,味酸,性温,微涩,其色如缃,明而不媚。自此,父亲对我另眼看待,他不再以为我只是一个油盐不进的老小子,而那些被我装进心房里的植物也随着日月的轮转愈发明朗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蓝以染青,蒨以染赤,象斗染黑,苏木染红。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暮春里,我手执一卷,在铺满艾草的院子里大声吟诵。奶奶听不清我的词句,独自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太阳的光藏进她的皱纹里,在我小小的心田里落了一层灰。
姐姐,我想看你做草木染。
站在染坊的空暇处,我向她提出一个不情之请。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到她与草木对话的情境,但是看到染坊里错落有致的摆放和泛着包浆的捣臼,我坚定地认为,她的手艺早已浑然天成。
她俯下身子开始制图。刻板上的花纹在暗色灯光的晕染下,慢慢呈现出古朴的韵调。画完一张印样,她又将靛蓝盛进捣臼里捶打,捣杵上下起伏,我的目光也跟着来回跳动。很快她的额头上就沁出一层浅浅的汗珠,印蓝的长裙依旧浮动在氤氲里,将我带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些光影。
姐姐,我帮你。我接过她手里的捣臼,像她那样用心捶打起来。但她并不闲着,转而将素面的染布从橱柜里取出,铺陈在桌台上,用钢尺量出一个方块,沿着既定的尺寸画出一道分割线。随后用力扯去,那块布料的一段便齐整地分离出来。布料断开的声音在染坊里回荡,像鸟儿尖叫过后留下的绕梁余音。
捶打过的靛青慢慢失去水分,进而变得黏滞光亮,如同我在乡下村支书的办公桌上看到过的那盒印泥。她把靛青盘到刻板里,那张素描的带有孔隙的油纸铺在刻板上端,靛青变换着柔韧的筋骨在刻板里紧随棒槌滚动的方向慢慢游走。
如此一幕,一气呵成。显然她已经做得炉火纯青,她的专注和密不透风的做工足可告慰姑妈的在天之灵。
姑妈是我的,也是她的。这个想法从我脑海里蹦将出来的那个瞬间,一股暖流顺着我的血脉扩散出来,我的眼角边涌泛出一行泪珠。
她看着我,心里发慌一样地说,坤生,你怎么了?
姐姐,我要走了。安舅说他只在磨山坡停留半日,你看快到晌午了,我得回去。
不是放暑假了吗?你就住在姐姐这里,你不是喜欢草木染吗?姐姐每天都会像草木一样,清晨同雨露相依,夜晚枕着月光入眠。
姐姐,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吗?
当然会好,你看那轰鸣的织机,流水一样的布匹,千变万化的颜料,比天空还要辽阔的调色板,都有自己的归宿。你看着它们,就像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亮闪闪的,像放逐一条有骨架的河流。
姐姐,那你呢?
我会像你一样,守着这座染坊。
好的,姐姐。
我欢呼着走出院子,奔向风中。那一瞬间,我已长大成人,我身后有稻菽千重和草木万顷,在面对一场离别的痛惜时,足以供养一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