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沧海事(3)

童年是不可收拾的一地鸡毛,零落在一片水草丰茂的河滩上,闪动出细碎光亮的银波。它的脉络清晰而又完整,在月光初照的晚间,在我的腔体里汩汩涌流。尽管时过境迁以后,我再也无法提起笆篓跟着三叔在荷塘里与一条青鱼邂逅,但那些打捞上岸的记忆,每每在我回到故乡的秋天,总能涌泛出恒久的情愫。

可三叔的笆篓里始终装着不变的执念。

三叔是个捕鱼的好手。月亮将将从暮色里升起,黄昏里的月光还未显现出明晃晃的影子,三叔家的水塘便热闹起来。他总是挽起裤管,弯着腰身,不动声色地在水塘里环伺。那些肥硕的鲫鱼扭动着滑腻的身体匍匐在稻田间,三叔无需用一张网或是一只钩叉便能徒手将那条灵动迅疾的游鱼从水下摸起来。月光之下,鲫鱼在笆篓里翻腾,闪闪的鳞片与晚夏的光晕融为一体。我跟在三叔身后,追着破开的细浪在水塘里驰骋,片片月影拂过精细的发梢,在水田里倒映出浅浅的流光。

如今,三叔老了,我所挂念的那个水塘已被邻家的一对中年夫妻承包过去。回到村子时,尽管我照旧可以信誓旦旦地走进水塘中间,像从前一样踏着月光之水同一条藏匿在水稻根部的鲫鱼交流互动,诉说这些年来我在城市里遇见的每一场悲辛与欢喜,但是没有三叔的陪伴,月光里的笆篓总是空荡荡的,仿佛梦里捕风,只剩下黯淡的忧伤在纷乱的思绪里反刍。当我站在水塘岸边,神游一样看着那些变幻的影像时,我于孤独中怅然片刻,最终只能带着遗憾转身离开。

可是,只要月亮走起来,这浮躁的世间就还留有一丝期许。犹如在我初入学堂时,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李白的《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何止是呼呢,简直就是疲于奔命的追赶。我曾固执地认为,追着月亮飘过的足迹在澄明的夜色里行进,那是一个月下无人陪伴的孩子最为亮眼的表达方式。他被一缕柔光团团包围,追随着隐伏在天边的理想,一路穿林渡水、披荆斩棘,便能于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打开心灵之门,跟上月亮的行移脚步,那些羞于示人的彷徨、恐慌以及自卑无助便可化繁为简、化有于无,蜕变成流淌在温热血脉中的一束光。

草木染

长风漫过时,她身穿一条蓝色印花的长裙正向染坊走去。我侧对着她站在天井中央,一眼认出那条裙子是的确良做的。

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喜出望外地看着她,像期待得到久别重逢后的相拥而泣。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到我所站定的位置,紧皱眉头在我身上打量一番,目光里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在这犹疑的片刻之际,我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火热的心遽然荒凉下来。我黯然失色地臆想,她可能不认得我了,姑妈已经去世六年了,姑妈活着的时候她才十六,我还不到七岁,现在距离那次的一面之缘已然过去九个春秋,而我已经如她一般,就要长大成年。

你是坤生?她试着回忆。

沉默良久,她突然嚅动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从记忆中打捞出某种自我认定的结果。但那眼神中似乎又隐藏着些许难以确信的影子,以至于晨光在她脸颊上打出一个光晕时,她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眸子。

是呀,姐姐,我是坤生,是坤生。我像一只从樊笼里逃遁出来的麻雀,近乎欢腾般地告诉她我就是坤生。她略显慌张地向我奔来,一下攥紧我的手,熠熠生辉的眼眸里突然就有眼泪流了出来。

你是怎么来的这里?奶奶还好吗?玲花还好吗?清泽呢?她任凭那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滴落,滴到那蓝色印花的长裙上也不去擦拭。我急切地告诉她,奶奶好,玲花也好,清泽上小学了。我原以为,她听到这样的消息后会开心地笑起来,但她没有,她一下扑到我的怀里,抽动着身体,泪水洇湿了我的棉布衬衫。

姐姐,莫伤心。我是跟着安舅来的,安舅到磨山坡运送柴油机,他是货车上的押运员。安舅打听到你在磨山坡住,我们问过几个路人,说是到染坊来,或许能够找到你。

她从我的身上挪开,转而看着我,果然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呓语一样地说,都长这么高了,出落得已然像个大人了。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但是脸上感觉泛红,心里也跟着乱腾。我低头看着那条蓝色印花的长裙愣愣地发呆,末了,问她,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做蜡染工艺吗?

她没有启齿,带我走进染坊里。染坊很小,一张桌台占据了大半块空间,桌台上摆放着钢尺、画笔、捣臼、棒槌、刻板、染色卡,尚未着色的布料堆叠在墙角边的橱柜里,像老去的时光在我的视线里徘徊。

恍惚间,我有些心疼她。

可是姑妈走了,奶奶老了,没有人再去想着草木染,即便想着,也没有人愿意去做。唯有她,还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自我陶醉。她周围看得见的部分,都是草木伸出的触角。粉黛、蓝靛、草绿、鹅黄、墨黑……那些被花草点缀的霓裳,有一片菊花烫染后留下的秋色,也有红枫落在大地上的安宁。

那时她刚刚从红旗堡退学回家,那时的奶奶还可以徒手将染过色的布料挂在架高的横梁上。在春风漫卷的时候,她也总会跟在姑妈的身后,循着草木生长的方向找寻一株蓼蓝,或是将一棵苏木成熟的豆荚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入竹筐里。她中意那种随风奔跑的勇气,无拘无束,犹如醉心于自由的海洋中。可我那时还小,不懂得这门手艺有何用处。反倒觉得那是一件煎熬的事。姑妈常年带着她在田野里不知疲倦地游走,也教我辨识植物的门类和种属,而我总是心不在焉。看到一片萱草时,她会告诉我,这是母亲花,也叫忘忧草,是染黄的上等湿料。后来我读《诗经》,里面写道,北堂幽暗,可以种萱。我就突然想起她手执萱草在洪沟河南岸的山坡上迎接晨曦的一缕朝阳,想起姑妈教她压制染料的技法和工艺。我会怅然若失地走到奶奶身边,看她将发酵过的靛青转进捣臼里,一点一点捶打。直到时光慢下来,直到挂在门楣上的锁子从偏移的落日下进入黄昏的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