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春生去了沙滩。沙子在日光的炙烤下有些温热,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很是舒爽。我们采了一些荷花叶子铺在沙面上,又把一片最大的荷叶盖在脸上,用来遮住太阳的光。
躺了一会儿,春生说,要不去抓沙里狗吧。
我们复又转战到另外一片沙滩上寻找沙里狗的踪迹。沙里狗不好抓,它们的身体跟一粒绿豆差不多大,跑起来却特别的快,稍不留神就会钻进沙子里面,就像封神演义里的土行孙。
不过我们有办法。我跟春生说,只要看到沙里狗钻跑了就赶紧把它前方的那些沙子捧起来,沙里狗就在里面。春生照着我的方法去做,果真可以抓到沙里狗,而且可以百发百中。
捉沙里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小哑巴,她一定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物种。南河周围适合沙里狗生存的地方只有这一片沙地,能捉到沙里狗的只有三个人,我,春生,还有刚子。小哑巴不曾来过南洼,也一定不知道沙里狗的样子。
我想捉两只沙里狗送给小哑巴,但是我们没带存放沙里狗的广口瓶。临走的时候我们只好把抓到的沙里狗全部放回沙子里,它们很快钻沙入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生的父亲收完渔网后坐在船板上抽老烟。我和春生回到渔船上时鱼篓里已经装着收来的鱼,春生像个老成的渔民,娴熟地把双手伸到鱼篓里哗啦哗啦地来回摸索几遍朝我说,今年的鱼不够格儿。
柴油机的马达又开始隆隆地叫起来,发出的破碎噪音很快把我们的谈话声湮没了。河面上泛出一条鱼肚白的浪花,太阳已经升到了高点,晒得皮肤有些生疼。我和春生不再用棉花堵住耳朵,就像小哑巴一样。
回到北崖时,寸爷正坐在滩子上打瞌睡。他老了,胡子已经泛白,小哑巴从吃奶的时候就在他的怀里撒娇,现在也有十八年了。我问寸爷小哑巴有没有回来,他指着渔船开走时的方向说,快了。我让春生先回家,我说小哑巴要回来了,我要看她摘的菱角。
提到小哑巴春生貌似满心不屑,转而扭着头跟在他父亲后面离开了南河。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同意让我坐他家的渔船了,他们的渔船还是泊在南洼的水窝子里,像一只冬眠的老乌龟。
我站在岸上和寸爷说话时,小哑巴的船来了,满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手里提着竹筐,竹筐里装满了新采的菱角。寸爷悠悠地等着小哑巴,船靠岸时,小哑巴麻利地跳下来,把竹筐挎在胳膊上,那些菱角黑黢黢地挤在竹筐里,像一只只熟睡的蝙蝠。
我伸手从小哑巴的竹筐里拿了一个菱角,她的两颗虎牙白白亮亮,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黏住了一缕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稠,就像是假的。我把拿在手里的菱角摆弄一番又放回了竹筐。小哑巴抓出一把递给我,向我做出赠送的手势。
但我只从里面挑选出两个好看的留了下来。小哑巴看着我,好像有些疑惑。我拿着两个菱角在胸口上比画一下,就像小哑巴见到我时在自己胸口上比画出的那个十字架,她抿着嘴笑了起来。
快到晌午了,小哑巴扶着寸爷往家走去,她的马尾辫子高高地翘着,像一只可爱的兔子,每走一步都会飞奔着跳跃。我把小哑巴送给我的那两只菱角挂在书房里,它们很像一对出水的鸳鸯。
夜里,我躺在炕席上睡不着,我把那两只菱角取下来捧在胸口上,它们与黑夜一样在月亮的抚摸下发着幽光,就像小哑巴的眸子。
南河又起风了,风从上游飘过来,漫溢出清凉的气息,我仿佛梦见小哑巴依偎在我的身旁,她穿着红彤彤的嫁衣,与我在南河里撒网捕鱼。
走月亮
月明如水,洒在整个院子里,像铺满尘世的盐,在夜色里孤独地生长。我想掬一手月色放在心口上,枕着星星入眠。可我的心口太小,还装不下那轮玉盘一样的圆月。
月光下,我恍惚着。漫天的星子在我的头顶上眨眼睛,影影绰绰的阴暗穿过密实的云层,坠落在空旷渺远的大地上,流泻出几多苍凉与悲壮。时光在这些星光里游弋,月亮也跟着舞动起来,像一个身着汉服的娇媚女子,迈着细碎轻盈的脚步,从远古混沌的场域里走出来,一直走向荒芜。
而荒芜,是最真实的梦境。犹如孑然一身的月亮,在落夜即眠的晚风里铿锵地行走。在这荒芜之间,我也可以从月亮变幻的形体中找寻片刻的安宁。数年之间,我追随那束游移的月光,从一座城漂移到另一座城,她恍若弥生的样子,便是奶奶陪我坐在院子里触摸一袭月色的真实模样。
嗯,走月亮啦。奶奶呓语一样嚅动着干瘪的嘴角告诉我。
吃过晚饭的夏夜,当我抬头望向那个从薄暮中业已探出些许轮廓的月影时,它正隐匿着不肯示人的半边身姿,在云雾缭绕的夜空里悄悄地滑翔。空荡静寂的院落里,因那月盘的现身,突然就有了灵气。树林里和风声里都弥漫着月亮的气息,月光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走动,树荫下摇晃出满地的光斑。月亮慢慢地爬上树梢,漫过屋顶,升起到高处,天空也由漆黑蜕变为幽蓝,沉潜于暗处的虫鸟开始从小心翼翼地低吟浅唱化作肆无忌惮的高歌呐喊。
彼时,月亮真的走起来了。它如近处飞落的灯盏,转瞬之间便张开丰满的羽翼,把整个院子照得明亮通透。那些静卧在偏房一隅的农具,在月光的抚摸下,披挂上了一层轻纱一样曼妙的辉光。装有酸枣木柄的镰刀,闪烁着水银色泽的铁锹,经由月光的修饰过后,也从沉睡的梦境里苏醒过来,一并被月色萦绕出一张崭新的面孔。
月亮走的是心呢。奶奶如是说。但月亮从那棵低垂的陀螺树下闪过时,奶奶并不像我一样正襟危坐着抬眸盯住远方的天空,或是目不转睛地直视月光变动的方向,她只是倚靠在板凳上,紧闭双眼,手摇蒲扇,在匀称的呼吸里倾听月夜流淌的声音。那声音里夹杂着岁月积淀后的安详,在一片漫溢着月光成色的温柔中撩拨着动人的心弦,仿佛在与久不见面的远方亲人诉说一段陈年往事。
月亮有心吗?直到我的眼睛有些生疼,我才把湿润的目光从那倏忽而过的月辉中拖拽出来,转而狐疑地看着奶奶。但她依旧闭目静坐在板凳上,许久过后才启齿说,月亮的心在你的眼睛里呀。我更是感到困惑不解了,月亮离我那么远,远得如同洪荒急流,怎么可能在我的眼睛里呢。我试图把奶奶搀扶起来问个究竟,她却兀自呵呵地笑着,笑声里藏着余音绕梁般的质地,仿佛在梦里,又仿佛在童年。
奶奶的缄默不语令我深感不快,我转而跑进屋子里,想从知识渊博的父亲身上探出谜底。可他沉沉地睡在沙发上,只有如雷的鼾声在氤氲里漂游。于是,我暂且搁置下那个悬而未决的月亮之心,不再纠结,重新回到院子中间,看那柔水般的月华在时光里暗自律动。
但我的心却乱了。天空走过一片乌云的时候,那些暗影决绝地盖住月亮的躯体,如同将我的双眼遮挡起来。那一瞬间,世界变得昏沉不定,婆娑的树影再度隐身到混沌里,储满亮光的院子忽而转向枯寂。我焦躁不安地向奶奶呼叫,希冀那片走远的月光可以滞留下来伴我入眠。但在我急于发出求救信号的刹那,涌动的乌云从缭绕的烟气里蓦地退居到月晕之外,隐遁于迷蒙里的月光重又载着满身银辉呈现出来,回归到了我的视界里。
被那无端的变化晃过之后,我突然有些豁然开朗,甚至有些欣喜若狂。因为,在统领这片黑夜的广袤土地上,在空间向四周蔓延的生命场域里,原来月亮才是真正的无名使者。她如落入幽暗尘埃处的一道曙光,指引着一个迷途中失去方向的孩子走出藩篱,从桎梏着的并被施以枷锁的灵魂深处逃逸出来,向着自由晕染的旷野里漫溯。她也会在无声处洒落一粒点醒睡梦中人的精华微子,让一颗浮泛而又无处安放的心沉潜下来。因而,那一刻,我莫名地顿悟出奶奶所谓的月亮之心,其实就是无滞之境里打通督脉与灵根的一次自我独白。
于是,我也循着月亮的足迹迈开自信的步伐勇敢地跳动起来。我在这无人干预的跳动中,仿佛听见姐姐唱的那首与月亮有关的童谣在耳边低回。
那是一曲婉转的音符。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笆篓里面两个蛋,拿给娃娃做稀饭。在轻柔幽宓的月光下,我情不自禁地吟唱着,它像一曲《蓝色的多瑙河》发出泠泠之音,一次又一次带我回到逝去已久的梦里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