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栖记(4)

“您娘家也在塘栖镇上吗?”我扭转话题,老人笑了:“我娘家就在河对岸,看,就是那廊棚下的一家!现在成了店铺。我从小呀,天天看河这岸,先认识’聚源昌三个字。您说,这是不是缘分?”我笑了,有些感动:“是缘分,缘分……”老人继续回忆:“我念过书,读《论语》《孟子》和英语,在当年,是蛮稀奇的事啊。嫁入聚源昌,也是因婆家听说我通诗文、明事理,就来提亲。出嫁那一天,坐船,顺风顺水的意思,吉利。没走广济桥。我还记得那嫁妆:两条丝绵被,一条棉花被,三只皮箱,四只樟木柜。婆家摆了十桌酒席,不算铺张,是过日子的人。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也快走了……”语调平静。喝完最后一口藕粉,掏出一张纸币。女孩推辞:“老板交代了,要照顾好您,不能收……”老人坚持:“必须收,不然我就不来了。”女孩只得收下,找零。

老人戴上那一个粉色口罩,挥手告别,我搀扶她出门。老人看着我:“先生,您像读书人,多来塘栖啊,景色多好。从前呀,水北街一带更热闹。有许多商铺、作坊、工厂。大多是缫丝厂,咱江南种桑产蚕嘛。大伦丝厂、祥伦丝厂、崇裕丝厂、华伦丝厂……女工多,手巧,勤快,这些工厂都不喜欢男工。整个镇上,有两三千女工呢!每月挣工资,是丈夫收入的好几倍!说话就硬气,在家里有地位,我可羡慕她们了。上班时,她们的丈夫,划着船、骑着自行车送,下班划着船、骑着自行车接,脾气好得很——塘栖没有大男子主义。”我笑了,陪她缓缓朝广济桥方向走。

“我也想去当女工,女性求解放,在民国很时髦的!公婆和丈夫,怎么会同意?我只能做家务、带孩子,悄悄写过诗,还记得两句:‘春风吹我襟,探问喜与哀。让您笑话了吧?”老人眉目间显露出羞涩,我心热了:“写得好啊,阿姨!能背诵全诗吗?我记下来!”老人停下脚步,费力想了一番,叹口气:“忘了,就记住这两句。解放后,不时兴写旧体诗,我写诗的笔记本,撕毁了……公私合营后,当工人,我终于走出聚源昌。现在,儿孙远在各地,我一个人过,连保姆也不要,自由自在。退休金不少,够花了——您别送,再会啊!我和您是陌生人,遇见了,说这么多话,算是缘分吧?”我连连回答:“缘分,缘分!”看她慢慢远去的背影,想象民国时代一个知识女性、一家店铺女主人的生活,有些恍惚。

在塘栖,文人和裁缝之外,还有女性写诗的传统,可见此地风气之新异,与大运河涌动相关。我能查询到的塘栖明清女诗人,有卓灿(“秋色恼人怀,静掩芙蓉院”)、张似音(“篱落寂寥闻犬吠,邻家沽酒过柴门”)、虞净芳(“倾城不解笑,幽独更多姿”)、席佩兰(“由塘栖至杭,桃花数十里,艳如锦绣”)……如何在表达自我中,成就自我?对于塘栖镇上的古今女性,乃至对于任何人,都是一道难题。

返回聚源昌,买了一些糖色和藕粉,准备送给家人和友人。问女孩:“这些都是店后面的作坊生产的吧?很安静呢。”女孩说:“店后面的作坊,还在生产,销售量低了,工人少了。还有一个加工厂,开在镇外的经济开发区里。会好起来的。先生,您再来啊……”我点头。她始终戴着口罩,从眉目间能看出清秀的模样。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作坊会热闹起来。女子们的美,将充分展现于阳光里。

沿水北街走,一系列店铺、民宿、南货店、咖啡馆、酒吧,敞开着。客人不多,背景音乐热烈。只要门敞开,心敞开,我对未来就不应该失望、断念。

5.两个女子

半夜时分,教堂旁,一座西式两层小楼下的大门,被当当当当敲响。信徒、助产士徐若仙,蓦然惊醒:一定是有妇人要生产了,来求助。她急忙穿衣,背起平素就备好的工具箱,下楼,打开大门。一个男子双手作揖、解释:“打扰您了,媳妇突然要产了,比预产期早几天……”徐若仙安慰他:“不要紧,走吧……”

一弯新月,照耀教堂尖顶、水北街、运河。男子提一盏马灯,急急在前面引路。徐若仙紧跟,过广济桥,来到对岸廊棚下的一家。门洞开,有妇人在呻唤。家人聚集在院内、床前,徘徊无措。徐若仙走到产妇身旁,握着她的手,观察片刻,吩咐:“再点两盏灯,烧一锅水……”俯身打开工具箱,一一拿出酒精、棉球、产钳、注射器、剪子、脐带夹等用具,戴上乳胶手套……“哇”的一声婴啼,打破阒寂,一个男孩来到一九一七年的秋天。徐若仙长长吐出一口气,笑了。这是她用西式接生术迎来的第二十五个孩子。

四年前,一九一三年,金牧师对当时十九岁的信徒徐若仙说:“送你去杭州学护理和助产吧,这技艺,也是慈悲。”半年前,她学成归来,成为塘栖第一个护士和西式助产士,救活多个濒临死亡的孕妇,在镇上接生婆的排斥、怨怒中,逐渐得到肯定和赞美。

徐若仙为产妇额头擦汗,盖好被褥。产妇拉紧她的手,声音虚弱:“您是我的菩萨,哦,不,我的上帝啊……”徐若仙安抚她:“我们是姐妹,应互怜互爱……”那男子眼含感激,掏出裹着银元的红纸包,双手托起。徐若仙摇头:“我在教堂任职,不能受礼。感谢上帝的爱吧。孩子十二岁时,让他给我送一包糖色,就好啦。”背着工具箱,出门。那男子欲提灯随行,她谢绝:“天亮了,路能看清了……”过廊棚,登广济桥,运河两岸有了鸡鸣。岸边泊满的货船与客船上,人影模糊走动,准备开启新一天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