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栖记(2)

如何在火车所隐喻的力量面前,保持一艘客船那样的个性与独在?这是一道难题。

2.梅花忆我我忆梅

这几日,与塘栖诗人交谈,总听他们念叨丰子恺的《塘栖》,郁达夫的《超山的梅花》。像怀旧的人,念叨家谱。的确,这两篇文章,字里行间有本地的来历和血脉。大运河边,超山下,塘栖这一小镇,在言辞中获得了不会毁灭的永恒感。

北宋,苏轼在离任杭州通判时,与一个名叫马中玉的漕运官依依惜别,赠诗:“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诗中“塘西”,即塘栖,他的笔,让这一小镇首次出现于中国诗文。尽管此时大运河尚走临平那一路线,塘栖未兴盛,但苏轼返中原时,思谋乘船经过这一小镇,大约对未来河流变迁有预感?他应该也到超山看过梅花,我未见记叙,遗憾。

明代,塘栖文人胡敬,这样写雨中的家乡:“野艇过桥波影乱,长廊遮路屐声稀。”在大运河舍临平而就塘栖后,小镇文风日盛,举人与秀才辈出,藏书楼与雕版书坊繁多。连镇上的某一裁缝,也能写诗,有“竹榻生香新稻草,布衣添暖旧棉花”之感叹传世,比胡敬写得好。好就好在,裁缝写出了许多文人有意回避的凡事俗情。若杜甫白居易看见这裁缝,也会欢喜。晚清,某日,林琴南与隐居塘栖的夏容伯,结伴登超山,作《记超山梅花》,有“纵横交纠,玉雪一色”“丛芬积缟,弥满山谷”一类古旧言语,与前朝士人笔下的梅花无区别,乏新意,难以动人心魄。

白话文中的塘栖,动人心魄,或许就是从塘栖裁缝一类民间表达中,得到启示。

郁达夫《超山的梅花》,写于一九三五年一月,面世早于丰子恺写《塘栖》的五十年代。这篇散文,与《钓台的春昼》《方岩纪静》等名篇,确立郁达夫“中国现代游记体散文大家”的身份。文中,郁达夫写登上峰顶后,“东瞻大海,南眺钱江”,而山间梅花,“自然自成一个雪海”,“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写塘栖人以果木栽培为生计,故,一年四季,有梅子、樱桃、枇杷、杏子次第成熟,超山梅花之所以种植盛大,非乡民们“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幻想让梅花生出一只仙鹤;写杭州城市民,在立春前后蜂拥看梅,大都直接乘车到山下,完全不同于古人,只有大运河这一条水路可走,须乘船到塘栖,再披蓑戴笠、冒雪上山……

郁达夫和丰子恺,写出民国早年的塘栖之美,细节与观念,迥然区别于前朝文人的古典情味,故充满现代性。我来塘栖,如何言说当下、自成面目?这是一道难题。

我和朋友,重温一番郁达夫、丰子恺的文章,决定,乘船而非乘车去超山看梅。都明白,在深秋,只能看梅树而不见梅花,就像只能看开演前的空戏台,不见化妆室里涂脸描眉、默诵唱词的女子。都明白,我们在向那些看梅、爱梅、写梅花的前人,致敬。在船上,看大运河两岸,时时有钓客,将钓竿垂系于水面,身后停着一辆越野汽车或轿车。时时有挖掘机,像巨型动物昂首前进、破壁推土,重建新世界,吸引未来游客和现金流。时时有大型货船掠过,满载钢材、集装箱、木材,船舷上写着“赣”“苏”“浙”“闽”“徽”一类代号,像勇猛精进者的名字。

超山,的确超越周遭其他山丘与平野。桂香扑鼻,代表梅香,安慰我们的嗅觉和内心。唐梅,宋梅,仍是郁达夫见过的样子。尤其是那一株宋梅,备受宠爱,因它能开出六瓣的腊梅花,比寻常五瓣梅花多一瓣。一九二三年,吴昌硕、周梦坡、姚虞琴等文人,在塘栖人王绶珊的陪同下,同游超山,在宋梅旁商议一番后,建“宋梅亭”。这翘角飞檐的开放式空间,可容十多人闲坐、观梅、饮茶、弹琴。我们也像那几个民国人一样,坐在宋梅亭内,读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句子。姚虞琴:“腊雪不沾墙下水;冻梅先袒岭头枝。”钮衍:“几度阅兴亡,花开如旧;三生证因果,子熟有时。”马一浮:“与林和靖同时,高风在望;问宋漫堂到此,香雪如何。”……

在乡民眼里,梅花代表无尽财富。在文人笔墨下,梅花蕴含高洁情怀,与浊世为敌。两者都是美好的事情,无尊无卑。超山梅花洞晓这一切,故,开放得更加烂漫,让人间种种情愿,都能得到落实和寄托。

超山上,最动人的诗句是吴昌硕留下的。他自幼爱梅,自称“苦铁道人梅知己”,成为海上画派巨擘,不断画梅咏梅。晚年,屡屡乘船,自上海来塘栖、登超山,在梅林里徘徊流连,头上身上落一层大雪般的梅花。站在那一株宋梅前,喃喃道:“这是苏东坡看见过的梅吗?”报慈寺主持正法禅师笑了:“缶翁看见了,坡公就看见了。”吴昌硕亦即缶翁,也笑了:“说得好,我送您一幅画、一首诗吧。”正法禅师急忙引吴昌硕进入香海楼,安排僧人研磨展纸。遂有了《宋梅图》,刻在一块黑色大理石上,嵌在宋梅亭旁,是四季开放的一枝白梅。吴昌硕所作的那首诗,刻在超山入口处的牌坊立柱上: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

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

这一个爱梅花的人,在一九二七年冬去世。一艘船,载着一具棺材,自黄浦江进入大运河,在塘栖上岸,葬于超山。这是吴昌硕生前选定的墓地。他一次次来塘栖、超山,像演员正式演出前一次次走台。我们把携带的一瓶米酒,倾倒在一个巨大半圆球形状的坟墓前,这个眼睛细小的矮胖老人,能被酒香唤醒吗?立春前后、梅香浓郁时节,他大约会推开墓碑那一扇石头质地的门,到超山峰顶,四望咏叹:“梅边结茅屋,且看天下春。”

我们在大明堂内喝茶小憩。斟茶的女子,姿势里有无限情愫,像春风吹动开花的梅枝。听说我们是写诗的人,女子就拿出毛笔和宣纸。树才写了两句话:“唐宋随风去,梅花年年开。”我写了一段话:“在秋天来超山访梅,很合适——爱的前提,是强烈的空无。美的力量,产生于转眼即逝。”那女子盯着纸,出神片刻,微微鞠躬致谢。

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站去坐汽车,原也便利,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适。

下山时,我们按照郁达夫文章结尾处的建议,走走路,再坐游船回塘栖,大约也契合于丰子恺、夏目漱石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吧。

诗与文章,是一种慢,古老的缓慢,还能抵御科技的快捷和盲动,带来的种种狂热和灾难?

3.小菜馆与大运河

一丛梅花凌风翻折,宋梅亭下,有一人端坐,背影孤清。彼何人斯?吴昌硕、郁达夫、你、我、他……

塘栖画家吕幼纲,六十岁出头,留胡须,小心翼翼展开其一幅代表作。画面右下角,题有“超山有宋梅”一句话。从画面上,能看出山风很大,这对画家笔势的凌厉峭拔,要求高。我问他:“画中人久久不转身,在想什么?”他笑了:“在想,如何对上‘超山有宋梅这句话?”我们都笑了。吕幼纲说:“先生们都是诗人,替亭子里那个人,对一对?”缪可构应答:“塘栖无新人。”大家抚掌赞赏:“对得好!有意味。对,我们都是从古代过来的人……”

水北街,这一处两进院落,是吕幼纲祖上旧宅,高悬一块刻着绿色“缘园”二字的黑色匾额。

一进,门口树起“缘园私房菜”招牌,有若干包厢和大堂。时间尚早,未到中午,有客人围桌茶叙。墙壁上,挂一块黑板,有红、黄、白三色粉笔涂鸦,字迹各异:“生逢俱如意,日沐南风吹。”“每月一聚。”“苏州群仙会到此一游。”“塘栖枇杷好,超山梅花香。”“长河落日圆。”“李亚亚,我爱你。”“私房菜味道好。”“杭州琴友塘栖行。”“吴雷是个痴呆儿。”“忘不了你,像感染了瘟疫。”“夜色难免寒凉,前行必有曙光。”……我独自看半天,猜想涂鸦者中,有明清的文人和裁缝,有来世的英雄和痞子?散乱句子间,夹杂绘图、人脸或日月星辰等,让我感动和走神。每个小菜馆,都是小规模的中国。何况,这小菜馆门前有大运河奔流,进门吃饭的凡夫俗子,肠胃间的情感就异常丰盈、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