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栖记(3)

二进,就是吕幼纲接待我们的这一空间,挂两个牌子:“香雪海艺术馆”,“塘栖镇美术家协会”。正堂宽敞,设置长画案,可容下二十多位画家雅集创作,或对坐品茶。每年元月、五月和十月,分别属于梅花、枇杷和桂花的时节,吕幼纲作为美术家协会主席,带领画家们去超山或田园采风,再回到这旧宅创作。大梁上,高悬暗红色木匾,以金粉、楷体,写着“明纲饬纪”四个大字,是道光年间吕家祖辈手笔。

四百年前,明嘉靖年间,塘栖少年吕需,在广济桥旁边的码头乘船,去南京,在国子监当太学生,以一篇《谈天雕龙论》惊动朝野。目睹种种腐败黯淡,绝了仕途之念,还乡隐居,沉浸于水墨和修辞。待兵部侍郎兼浙江总督胡宗宪,挥师剿倭,发出召唤,吕需与徐文长,应声出任其幕僚,征伐于山海间,安定江南。晚年,吕需与兄长吕北野,在水北街叠石垒山、理水植树,建别墅“吕园”,筑藏书楼“樾馆”。戚继光、文徵明、陈继儒等名将雅士,乘船坐轿入塘栖,成为吕园座上宾、樾馆沉醉客。

塘栖镇,明清以来涌现众多名门望族。卓氏:祖籍瑞安,移居塘栖后财雄一方,修桥梁,建道路,兴义学,在晚清陷入文字狱,举族蒙祸,一蹶不振。劳氏:祖籍崂山,乾隆年间移居塘栖,开设鼎昌布店、人和木行、劳永康米店、荣兴布店、祥泰丰布店、协泰染坊、塘栖电厂、劳鼎昌米行、波华丝绸厂……半个塘栖镇,都是劳氏家族的资产。范氏:范仲淹之后裔,以蚕丝生意兴家,设“恒久土丝行”,后在上海和杭州建丝厂,以“金狮牌”“鹤童牌”“莫干山牌”等商标,名扬海内外。冯氏:明末清初,有冯文昌以诗文名扬江南,其宅邸,后来化为尼寺。车氏:有车家弄、车家桥等地名流传,可见其家族显赫。沈氏:儒士辈出,政声卓越,有沈家花园传世。虞氏:唐代书法家虞世南之后人,清末自慈溪移居塘栖,一九二九年,虞洽卿来塘栖认祖归宗,虞氏宗祠后改作“世南学校”……

一条大运河,吸引无数移居者,构建起这个姓氏纷杂、血缘繁复的小镇,把异乡改造成故乡。塘栖,遂成为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之地:资本、工厂、雇工、技术等因素汇聚,迸发出财富的光辉,符合地理、时代和经济学的逻辑。光绪二十二年,即一八九六年,湖州庞元济、杭州丁丙,合资在塘栖开设大伦制丝厂,拥有从意大利进口的两百多台缫车,所产“仙鹤牌”细丝,在第一届西湖博览会上获金奖。抗战时期,这一着名制丝厂被日军洗劫一空,成为军营,如今是“中国近代工业遗产保护地”。这一阔大院落内,白墙斑驳如伤痕,黛瓦,与高远处天色保持一致的青苍庄严。

塘栖,即“在塘河(江南对人工河的称谓)边栖息”。我在塘栖游荡,那就应该去做水一般的智者、创造者,流动而不凝滞,利万物而不争。

吕氏与镇上其他氏族一样,在明初,由浙东迁徙于此。吕园与樾馆,今已不复见,只有缘园这一古宅幸存,成为画家吕幼纲的精神家园。旧墙壁上,一组刻艺精湛的砖雕,有人物、花朵与亭榭,微妙而生动,吸引我凑上去细看。似乎是古戏剧场面,在演绎中国的伦理与情感。吕幼纲说:“为保护这砖雕,曾涂上去厚厚一层石灰。后来,小心翼翼清洗、复原,残留一层微白,像下雪……”盯着那微白,我们都叹息一声。

吕需也是画家,有《梅林访道图》悬于樾馆,失传,仅记载于家谱中。那画面,也有超山梅花和高士吧?与吕幼纲那一幅《超山有宋梅》,意境相同,因古今情怀相同。

吕需还是诗人,有《长桥晚眺》存世,写的是秋暮时分,站在广济桥上的所见所思:“碧天秋水渺,红树夕阳多。到岸摇船旆,连舟起棹歌。”

4.藕粉糖色

“聚源昌”店名标志,在水北街乃至整个塘栖,最醒目。三个黑色楷体大字,横写于店门上方白墙。门两侧,竖写“藕粉”“糖色”四字,对岸、船头或广济桥上的人,都能看见、明白:这是一家卖藕粉和糖色的店家。丰子恺、郁达夫和吴昌硕们,大约都走过、看见,进店喝一碗热水冲开的藕粉,肺腑顿然灼热、滋润,再提着两三盒糖色,回石门镇、杭州或上海。苏东坡没有看见过这一老店,它开立于晚清,只有百年史。

“藕粉糖色聚源昌”,像上联。我试着对出下联:“荷开果熟塘栖香”。眼下,秋凉时节,湖泊里的荷息影退场,超山的花果次第隐居。但有藕粉和糖色作为化身,那春夏时节的甘美,仍在和我相遇相知。

藕粉,名闻遐迩,是明清两朝的供品。二十斤莲藕,才能制出一斤粉,类似于用二十年个人经验,才能写好一首诗。糖色,是泛称,包含糖水青梅、糖水枇杷、话梅、金橘、杏脯、糖佛手、红绿丝、蜜香远、水桃酥、云片糕、寸金糖等甜点,糖的颜色,微雪般闪烁其上。也特指蜜饯。可见,塘栖人的生计,与超山梅树等各类果木,与周遭田野湖泊,息息相通。镇上店铺,大抵紧连作坊,匠人制作,商人应酬。客人们坐轿、骑马、乘船或步行,在小镇,以美食安顿心身。清朝文人袁枚的《随园食单》,写到过塘栖。

走进聚源昌,买藕粉。店员是女孩,问我即时喝还是带走喝。迟疑片刻,想象丰子恺、郁达夫和吴昌硕,若面对这一询问,如何反应。我说,即时喝吧。坐在近门口的位置,看过路人、广济桥。桥下,河埠头,从前捣衣、洗菜、泊船的地方,有几个做视频直播的男女,弹吉他,面对手机边跳边唱。世事沧桑,唯有古桥与运河未变。正如这聚源昌,来来去去,唯有藕粉和糖色未变。幸有这种种“未变”,使人们能够在变乱里活下去、爱下去。女孩以热水冲开一碗藕粉,送到面前。它半透明,如胶似漆,像一种难以辨析、分离的情感。我摘下口罩喝着,有些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一个老妇人身着青色长袍,戴粉色口罩,缓慢来到店门前,深深看一眼。气度异于常人。女孩忙出门迎接,扶老人进店坐下,用热水冲一碗藕粉递过去。老人问:“客人还是少吧?”女孩答:“比前一段多了呢,周奶奶。”老人点点头,摘下口罩,慢慢喝:“嗯,好……”

我转身,面向老人:“阿姨高寿啊?”她朗声答:“九十了!”看出我的好奇心,她主动说:“我姓周,二十岁嫁进这胡家,成了女主人。现在,胡家,与聚源昌没关系了,但还是想它,隔一段,我就来看看……”老人面目端正,早年应是美人。她喝一口藕粉,接着说:“我婆家祖籍安徽,避战乱,来塘栖扎根,做藕粉、糖色生意,富起来。杭州、苏州和上海的客商,都知道聚源昌,在这门前码头上半船、整船地进货。回去后,贴上自己的牌子去卖,都发了财。运河上的南北客,也知道聚源昌,下船歇息半日,买一堆塘栖特产回家,给亲人解馋,送朋友做礼物……”老人看门外大运河,似看见船来客往。无船来客往。她、我和女孩,都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