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旺叔就在酒窖门上上了锁,于是我们只有盼望着冬天快点到来,因为我家的酒在平常就供不应求,一到十冬腊月办喜事的多了,总有人家守在我家的酒窖门口等酒出炉,那时我们又可趁机混进去玩上一回,快乐的时光也就只有那么一两次了。
旺叔爱煮酒,更喜欢变着花样地去品酒。一到冬天每逢出酒,旺叔就打一个鸡蛋放在碗里接到出酒的管口,用头酒的烈性和热度养熟后变成蛋花酒再喝,他说,这酒最暖身,还能除寒。到了夏天,他又把红糖加到尾酒里,他说这酒度数低,好喝又解暑。至于旺叔说的,我一直没有勇气去尝试,
但我相信一定很好喝,因为每次喝完他都像孩子一般舔舔嘴皮上的残液,让人看着又可笑又羡慕。
每天出完酒,已是黄昏时候。旺叔拿起烟筒刚要坐下,那窝猪像是知道可以吃酒糟了,便拱翘着圈门叫个不停。
“叫啥呢,连你们都不让我消停”,说着,旺叔盛酒糟喂猪去了。
用酒糟喂出的猪膘肥体壮,毛短皮滑,连苍蝇都站不住脚。还不到过年,屠夫就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守在我家的猪圈外,时而用棍子扒扒它们的耳朵,时而又捣捣它们的肚皮。
“看什么看,下辈子也让你们挨千刀,那可是我一瓢一瓢喂出来的”,说完,旺叔把猪食瓢一扔,走进了酒窖。那天,我看到一向脾气好的旺叔竟向屠夫发了火。
母亲说,也难为老旺,他有什么心里话从不和别人说,常常在喂猪的时候像是唠家常一样和猪说上一通。好像那些猪真能听懂他的话似的。
听了母亲的话后,我很好奇。好几次,在旺叔喂猪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躲在草楼上听旺叔和猪说话。好像是说,他家又没有吃的了,他媳妇又犯病了。说着,说着,旺叔竟还掉出了眼泪。
我告诉母亲后,母亲收拾了一些旧衣物和半袋米让旺叔带回去。母亲说,旺叔可怜,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媳妇在生完二胎后就经常发疯,发起病来就脱光了衣服在村里乱跑,哪还顾得上孩子,哎,真是可怜他了,家里就他一根顶梁柱。
每年冬至过后,父亲就只留下一头年猪,其余的全卖给了屠夫。每每这时,旺叔就蹲在圈门口,望着猪食槽一言不发,他一定在想,以后他和谁说话,他的心事又有谁知道。
旺叔在我们家一呆就是十年。那年冬后,外面的新酒一下多了起来,他们酿酒的工艺简单,价格还便宜,村里人都去买来喝。几天地里,我家的酒窖就囤满了酒,除了亲戚无人再到我家打酒。收购粮食的钱还未付清,一时间上门要账的几乎踩烂了我家的门槛。全家人衣食担忧,父亲只好学起了泥水匠维持生计。
“让老旺回去吧,把那头年猪卖了付工钱,别让老旺知道”,父亲对母亲说。
旺叔走那天,母亲杀了鸡,做了一桌子饭菜。要是往常早就吃个精光了,可那天它却形同摆设,家人围坐着,各有各的担忧。在桌上唯一在减少的就只有父亲和旺叔碗里的酒,他们不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那时的酒不仅辣,而且苦。
后来,父亲又煮起了粮食酒,旺叔也在忙时常来我家帮上几次,但呆的时间总是不长。那时的酒仍然辣嘴,但有一丝微微的甜味渗透在酒里。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我再次见到旺叔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他患有哮喘,躺在病床上。看起来他并不精神,骨瘦如柴,两只苍蝇被围困在了眼角里,半百的年龄却饱含着古稀的沧桑。谈到以前煮酒的事,他仍然记忆犹新,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很怀念那段时日。而我也时时想起旺叔在我家煮酒的那段时光,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光阴。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是一年三秋临,又是一幅丰收画,走在田间,我仿佛变成了一粒麦粒被融进了秋日,正等待着被酿成美酒,然后像断码的记忆一样被时间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