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舞的蝴蝶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悄悄落在窗沿。我轻轻地来,招一招手,折服窗边的蝴蝶。我轻轻地走,挥一挥手,作别逝去的童年

当我路过游乐场,形形色色的玩具夺人眼;当我走进大超市,琳琅满目商品直逼眼;当我闯入灯红酒绿的夜市,闪闪烁烁霓虹灯晃瞎眼。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令人心烦意乱,沿着林荫小道,游进树林,呼啦啦的声音耳畔作响。一排排色彩明艳的风车迎风转动,一忽儿往左转,一忽儿往右转,以优雅的姿态,迎接风的拥抱。在风车的世界里,时间仿佛放慢脚步,让人忘记城市喧嚣,沉浸于宁静与美好之中。

这些清脆的声音掀开记忆的阀门。

那时,我是一个饥饿的孩子。人们在饥饿边缘挣扎,吃饱、穿暖是毕生奋斗的终极目标。也许,你会认为饥饿是缺乏食物,这样理解有点片面。对于一个三口之家,父亲的工资,母亲的薪水维持生计绰绰有余。吃饱穿暖不成问题,看闲书却成了大问题。父亲到镇上上班,早出晚归,自行车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辆老式永久牌自行车晨曦而出,日落而归,风雨无阻载着父亲前行,默默肩负出行责任,托起整个家庭重担。车把手下面装一个黑色篮子,专门搁一些小物件。父亲常把书本用油纸包好,连裹三层,放进挎包,扔进菜篮,挎包绳拴车龙头上,系成一个蝴蝶结,仿佛一只蝴蝶停歇龙头,随风起舞。

父亲喜欢吹口哨,遇上喜事吹一曲,遇上坏事也吹一曲,激情的歌与低沉的调,奏响岁月凯歌。只要听到熟悉的口哨声,我准会出门迎接,要么得到几块面包,要么得到一本书。冬天的风很细,总是见缝插针。即使包裹得再严,风也会像刀一样从领口、袖口猛灌,浑身冻得直打颤,小脸冻得通红,小手冻得发紫,双脚冻得发青。单薄衣裳显然不能抵挡风寒,母亲甚是心疼,拿出买小猪仔的钱递给父亲,再三叮嘱给娃儿添件厚实衣裳。父亲顺从地点头,接过钱放进包里。那个年代,只有过节,娃儿才能享受穿新衣的福利,我兴奋得整宿睡不着。第二日,太阳爬上老墙,斜射窗棂,来到村口老槐树下等父亲。夕阳的余晖披在身上,暖洋洋的,却无法驱散心中的焦灼与企盼。紧握拳头,紧盯那条小路,生怕错过父亲的倩影。只要看见远处模糊身影闪过,都会欣喜若狂。夜色渐渐笼罩整个村庄,那份期盼化作坚定信念,父亲一定会回来。在这繁星点点的夜晚,父亲踏着夜色归来,挺拔的脊梁在岁月的磨砺中逐渐隐退,佝偻的身躯弯得如同一座古桥。

父亲慢悠悠地从包里掏出一块红布包裹的方形物,我以为那是外套,一把夺过,慌乱打开,竟然是一本书——《飞舞的蝴蝶》。母亲双眼噙满泪水,愤怒得像头豹子,把书狠命摔地上,用脚在书本上剁几脚,边踩边咆哮:“让你飞,让你飞……”一番折腾,好端端的书变了模样,树皮脏了,扉页皱了。父亲小心翼翼捡起书,拍灰,抹平,红布包好。“送给你,燕儿,这书比新衣服贵重数倍呢。”父亲一边说,一边递书给我。我反诘道:“不要书,要新衣服。”我拉着他的手,来回摇晃,晃得父亲站不稳,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多读书,一定会有出息。”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那时候,挣扎寒冷边缘,穿暖是唯一慰藉,对于精神食粮不屑一顾。穿漂亮衣服,背双肩书包,成了最大心愿,不懂父亲的良苦用心。北风一阵紧一阵,削尖脑袋,钻进衣领、裤管,带走唯一的一丝热气。“大冷的天,确实该给娃买件厚实衣服”,父亲站在昏黄灯光的角落嘀咕,眼眶湿润,眼角涌出泪水,划过岁月留下的皱纹,静静滴落怀中。可惜,兜里没钱,爱莫能助,他深深地叹口气。我站在那里,脸色微沉,嘴角勾起一抹倔强的弧度。我皱紧眉头,轻咬下唇,身体微微颤抖,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抗议,整整一个月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父亲与供销社老王熟识,隔三差五从供销社买几颗糖带回家,悄悄放进书包。每个星期照旧吃糖,一股甜蜜涌上我心头。在糖衣炮弹侵蚀下,我学会妥协,与父亲和解,聊了整整一宿。父亲的眼神充满歉意和深情,一双粗糙而坚实的手,毫不犹豫握住我稚嫩小手。那时候,我心中的坚冰开始融化,重新找回逝去的温暖和亲密。拿出积攒已久的糖纸,顺一条边反复对折数次,用细线将两张叠好的糖纸,背靠背扎一起,拉开褶皱,做成一只蝴蝶。无数只纸蝴蝶用线拴起来,扎在一个圆形竹圈上,制成一串风铃。父亲生日那天,一大早母亲从冒着热气的鸡窝掏出两个鸡蛋,煮熟,塞进挎包,嘱咐趁热吃。父亲从包里掏出鸡蛋,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微微皱起眉头,充满犹豫和不舍。熟鸡蛋飘散的香气,在舌尖跳动,闭上眼深呼吸,踌躇一会儿,小心翼翼把鸡蛋放回包里,轻轻合上盖子,像守护一个珍贵宝藏。父亲吹着口哨回来,连忙跑到面前,我从背后拿出一串糖纸风铃递给他,祝愿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起风了,花花绿绿的蝴蝶随风舞蹈,“叮叮当当”的风铃声轻轻敲开父女俩心扉。他兴奋得双手掐住我的小腰,举过头顶,原地转圈,转得晕乎乎的。从包里掏出两个鸡蛋,塞到我手里,鸡蛋凉了,让你妈热热再吃。心中一阵酸楚,泪如泉涌,哗哗往下流。

一个月后,我渐渐捧起那本书,废寝忘食地读,穿越时空隧道,忘记周围一切,连时间也停滞了。任凭母亲怎么呼唤,都不吃饭,我只是悄悄附和,来了,马上来。母亲喜欢蒸馒头,常常蒸一些馒头做晌午。若是沉溺于书,没赶上正餐,随意抓几个馒头充饥,馒头成了主食。有时候,咬文嚼字,随主人公命运此起彼伏,一会掉眼泪,一会哈哈笑。母亲一旁见了,忍不住叨咕,“天哪,读书读傻了。”书刚读到一半,母亲吩咐各种事情,打扫卫生、擦拭窗台、清洗衣物,如雪花片似的家务纷至沓来,令人顾此失彼。无奈放下书,先做事,再读书。父亲见了,唠叨母亲,娃儿专心读书时,少让她干家务活。从此,有父亲这把保护伞,懒惰作祟,不想劳动,繁琐家务全部落在母亲身上。母亲忙里忙外,忙得陀螺转,脸上布满疲惫和忧虑,看着让人心疼,主动承担做饭、洗衣、扫地等家务,为母亲分忧解难。

一日,路过猪圈,我听到猪仔哼哼声,回家拌好猪食,用猪食桶盛满,提着猪食踉踉跄跄来到猪圈,倒进猪食槽,猪仔闻到香味,一窝蜂似的赶来抢食,吃得倍香。渐渐地,喂猪的活儿自然落在我身上,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猪倌”。贪吃的小猪咋懂得小猪倌的艰辛,我常常坐在猪圈旁石凳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撒猪饲料。书页在微风中翻动,眼睛在文字间穿梭,一边看书,一边烧水,等水沸腾,放进玉米面、麦面、荞面,煮一锅香喷喷的面给猪吃。一不留神,书本滑落面里,一半书浸染面香,用干毛巾擦拭,书本字迹模糊,只能望洋兴叹。我整日抱着浸染面香的书本,愁容满面,父亲看出端倪,一星期后,从镇上带回一本新书,悄悄塞进书包。

我走马观花读完整本书,随读随忘,不求甚解。父亲让写读后感,从脑缝挤出五六百字,交差了事。这种文章,流于形式,味同嚼蜡,父亲看完,厉声呵斥,读书要用眼看,用心读,用脑思,做到心到、眼到、口到。囫囵吞枣地读,只能了解文章大概,浮于表面,难以深入骨髓。父亲的话犹如一根针刺痛我,重新品读这本书,渐渐读懂人生百态。风起云涌时,面对激流涌动,心静如水才能泰然处之。孤芳自赏也好,苟且偷生也罢,凡事莫强求,莫苛责,因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像蝴蝶一样,飞舞一生,美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