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得云归,还送云别(2)

岁月与命运之手把才华横溢、英姿勃发的李之仪推上政坛,苏轼对这颗新星给予了充分关注。如盛赞他西入鄜延、东使高丽,坦陈自己眼里心里的李之仪:“若人如马亦如班,笑履壶头出玉关。已入西羌度沙碛,又从东海看涛山。识君小异千人里,慰我长思十载间。西省邻居时邂逅,相逢有味是偷闲。”

李之仪秉性耿直,为人端正。他的诗含蓄隽永,婉约清丽。他强调词的本体地位,极力推崇词的柔婉性及含蕴幽美的特质。其手简、题跋尤为精妙。在李之仪去世40年后,守当涂的吴芾得其遗作,如获至宝,遂编辑成册,便有了《姑溪居士前集》五十卷,后又有人编辑了《姑溪居士后集》二十卷,《四库全书》另有《姑溪词》卷。世人评价《姑溪词》,说长调近柳永,小令有秦观韵味;苏轼赞赏其尺牍、书法“入刀笔三昧”;《四库全书》称他的文章“神锋俊逸,往往具苏轼之体”。

当时的北宋政坛,新旧党激烈的权力之争,把“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苏轼一次次推向风口浪尖。哲宗亲政,起用章惇为相,苏轼贬职定州。苏轼以“定州为河北重镇,实天下要冲之最”为由,奏请“以端叔(李之仪)佐幕府”一同赴任。当时,朝廷文武见苏轼如此处境,怕受牵连皆不敢跟随。李之仪大义当前,欣然从命,以签判之职随苏轼远赴定州,也从此被列为苏轼同党,随着苏轼的命运起伏跌宕。

对于李之仪来说,与苏轼一起守定州,该是他一生最惬意最留恋的时光。不仅在文章造句上受益多多,也从苏轼身上学到许多为人为官之道。一日苏轼去李之仪府,二人正从容谈笑间,差役送来一民调案卷,李之仪踌躇不定,苏轼当场有条不紊帮其判结。苏轼不为荣辱得失所左右,于荆棘坎坷中永远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令李之仪折服。其光明磊落、清廉勤政、关心百姓、体恤下级的品行,深深影响着李之仪。两人“朝夕唱酬,勤恤民劳,批讼理案,宾主甚欢”。

仕途蹭蹬的李之仪,“好日子”总是比树叶还要短。二人出守定州半年时间里,苏轼在仕途上接二连三遭遇冰山,一月之内接到三通贬谪令。八千里路云和月,万重关山阴与晴。距离未能冲淡两人情谊,他们更加心心相印,灵犀互通。苏轼被贬南行,李之仪频频写信垂询,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不久也被排挤出京。虽受苏轼和党祸牵连屡遭磨难,获罪被陷,但丝毫没有削减他对苏轼的敬重与牵挂,反倒每每以读苏轼诗为乐事。

世态炎凉,世事无常。朝廷再贬元佑旧党,苏轼又谪儋州。当年车水马龙的“苏家大院”门庭冷落,李之仪却昂然不避,依然我行我素。难怪诗人赵鼎臣说:“东坡先生既谪儋耳,平日门下客皆讳而自匿,唯恐人知之。如端叔之徒,始终不负公者,盖不过三数人。”

苏轼的突然离世,令李之仪痛不欲生,“十几日来,方有生意。”原来人隔千里万里,可以想念,还有期盼;如今天上人间,令他猝不及防,痛彻心扉:“从来忧患许相随,末路文词特见知。肯向虞兮悲盖世,空渐赐也可言诗。”李之仪遭陷编管太平州,官场失意,生活悲苦,无边的孤独向他袭来。他常追思过去,更加怀念苏轼:“几度惊回窗下梦,新来添得雨中寒。伤心不见东坡老,纵有鹅溪下笔难。”

李之仪坦诚亲和,重情重义,在当时的文人雅士圈很受欢迎。他与黄庭坚早年熟识,相互欣赏。后来同在京师为官,闲暇时共游山水,诗词唱和,把酒言欢。李之仪有“山谷老子久不见,豫章诗人何许来”的诗句,直呼黄庭坚山谷老子,亲切之情呼之欲出。黄庭坚被贬黔州,二人千里飞鸿,互赠诗文,遥祝安康。黄庭坚请旨知太平州,是因好友李之仪已编管那里:“鲁直自放废起为吏部郎,再辞不起,遂请为当涂令。”好友能陪你哭,陪你笑,也能陪你下地狱。徽宗起用蔡京为相,身为旧党的黄庭坚任职仅九天就遭免,羁留于当涂。一个被奸臣排挤,郁郁不得志;一个以戴罪之身编管异地,困苦潦倒。李、黄二人于患难中互相慰藉,共度至暗时光。李之仪曾陪黄庭坚听杨姝弹《履霜操》。黄庭坚心情惆怅,作诗抒怀:“一弄醒心弦,情在两山斜叠。弹到古人愁处,有真珠承睫。”李之仪更有“相见两无言,愁恨又还千叠。别有恼人深处,在懵腾双睫”呼应。他对黄庭坚的近况很是伤感,泪眼执手,难舍难分。

黄庭坚编管宜州,不久离世,李之仪哀痛万分。他广泛搜集黄庭坚诗作,为其诗词写下大量序和跋,以寄托对老友的思念。

李之仪与秦观堪称“词坛双璧”,倍受时人推崇。年龄相仿境遇相似的二人,少年时曾同窗共读,感情笃深。李之仪作编修,秦观赠诗祝贺;秦观渴望与李之仪永为邻伴,赏花共游:“何时并筑邗沟上,引水浇花半亩宫。”秦观坐党籍被贬处州,李之仪悲愤伤感,置酒赋词相送:“相逢未几还相别,此恨难同。细雨蒙蒙,一片离愁醉眼中。”同游大相国寺,面对寺里袅袅香烟,听着僧侣的木鱼经号,二人竟产生一起归隐的愿望。闻秦观卒于藤州,李之仪悲痛欲绝,“哭之几不欲生。”他甚至希望与秦观葬于一地,永为邻伴。

朋友来来往往,皆为匆匆过客,在时光隧道里能留下来的,是日久弥醇的情谊。晚年李之仪,孤独又寂寥,落寞又神伤。在姑溪河畔与山水共情,与四季相守,于诗词歌赋的海洋里独自疗伤。于是乎,他的师友,便一个个带着四季的芬芳和浓浓情谊从山水间走来,在诗词歌赋里与他相伴。

李之仪出生于沧州无棣(今山东庆云)一个官宦之家。祖父在楚州为官,父亲李颀进士出身,官至太常少卿。李颀任太常博士后举家迁往楚州,李之仪起初进山阳学宫就读,后随父母进京,入太学就学,在汴京有幸拜范纯仁为师。

范纯仁是范仲淹次子,为人端正,学问博洽,一生高风亮节,行事光明磊落。范纯仁对饱读诗书、好学上进的门生李之仪心生厚爱,悉心栽培,两人结下深厚情谊。

范纯仁大病,李之仪多次登门探望照护。范纯仁逝前“呼诸子口占遗表”,令门生李之仪整理遗表,作行状,李之仪欣然从命。遗表一出,被广泛传诵,连宋徽宗也以“范纯仁忠言恳挚”奖誉有加,这却刺痛了蔡京。蔡以李妄自记载范纯仁《行状》为由,将其投入监狱。这莫须有的罪名给李之仪造成的重创,不亚于“乌台诗案”之于苏轼,使他后半生落魄不堪。虽由爱妻冒死搭救最终免于死罪,但从此往后京师的季节变换,朝廷的喧嚣繁华,皆与他再无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