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二日(外一篇)(2)

石棚村记

石棚村隐于山中,没有引领,外人难寻觅。来石棚村的向导是本村的老魏。老魏在县里就职,曾经回村挂职两年。之前每次见面,他会说:来啊,去看看。终没成行。这一回,呼呼噜噜来了那么多人,会不会把村子惊扰了?

乡音是一种奇特的标志,由一方水土管辖,任河流一个字一个字地洗濯,标注不同的音调。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人也能被一声声乡音唤起。方言自然而然地成了领地的坐标。只不过,石棚村与附近的沙地村、石牛坡村、塔井峪村的区别已然不见,碰巧遇着了的会说:哦,咱泉庄的。

身处沂蒙腹地,石棚村的周围都是山。不过,那些山与别处的不同,通通戴着帽子的,叫崮。这些“加固”了的山,便也如方言一样,仅在本地域流通。本地人的想象力生发出去,也是惊人。站在此间看过去,像什么便是什么了,有些手到擒来的意思。板子崮、撅子崮、锥子崮、枕头崮、歪头崮,林林总总,他们有权利命名。从此,便也指着那些戴着帽子的山如此称呼。石棚村深陷崮乡。村庄的命名简单而直接,有留存的族谱文字记录,源于村侧所现一硕大石洞,可纳数十人,“石棚”之名由此而来。深山里的村子,自然地长出来,就像随处可见的树,一圈圈扩大着年轮。历史的齿痕,经由不同的渠道,增加着生动可辨的脉络。

迈进村子,路上没有人。那支外来的队伍宛如一只伸出去的触角,沿洁净的村道、高耸的树一路伸展。终于有人在路边出现。那男人掬着笑,这个面黑的高个儿对外来者示以友好。出其不意的要求得到了首肯。山里人果真好客。由着主人的引领,这队人马一股脑儿拥了进去。确切地说,应该是“攀”上了一旁远远高出路面的院落。

人家的院子四方方的,宽阔,整饬。院子里有树,有磨盘,有家禽,迎面的房舍井然。生活在此刻展开本来的滋味,人烟就是眼下可见。屋内自然暗,电视、冰箱,墙上暗沉的画。主人说孩子都去了城里买房,这老屋就自己,住惯了,哪儿也不想去。目之所及,山居生活一览无遗。曾经的一家人开枝散叶,纵使离开了,心里应该还有挂牵。一眼就寻到靠墙的橱,看上去很有些年月了。即使上面落了一些杂物,还是能辨识不一样的姿态。雕花纹理,铜扣生动。一问,是祖母的嫁妆。算起来近百年了。人去,物还在,上面爬满了痕迹,一笔一画都不一样。

在村子里总能遇见熟人。老魏塞在人群中,还是被站在路边的老妇人一眼认出。没人注意到老妇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她早早地站在那里,就是为了在陌生的一行人中找到自己的目标。老妇人弓着腰,手不释杖。原本安静的村子,突然闯入的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两人的攀谈从你就是谁开始。老妇人认出来人,该是远方侄儿,便说怎么不认得了,便说看着还是觉得熟啊。离乡多年的老魏被一句句热络的言语带回从前。两人站了很久,握着手,着实亲近。一个男子不说话,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次会面。附近是一个路口,列着下行的石阶。这一段路铺的是整块的石,很有筋骨,一级一级往前延伸。有人朝向这边走来,忽的脸一晃,转身去了深处。终没有露脸,成了远处的影子。

起初没有雨,等到见了深藏的泉,头顶开始落下零星的雨滴。雨不大,没有撑伞,索性就让雨一粒粒埋进发间。想着那泉怕不是也是这样长起来的吧。石棚村的泉踞于山石旁,周遭被砌起来,留了一处,拾级而下,方便取水。低头看泉,那汪水深幽,低伏,该称老泉。诞生于山石间的泉,贴着岩层汩汩翻涌,不舍昼夜地发出生的讯息。此时尚不是泉水丰沛时,这泉叫“魏公泉”。所现碑刻系张炜所题,熠熠生辉,立于石上。亦见当地人的《魏公泉记》。守着这泉,再想想“泉庄”这名字,处处都能听闻泉水的歌。

魏公泉的前面就是魏家老宅。绕至正门,抬首可见“香菱山居”。老魏极尽主人之谊,笑容可掬地带众人踏入这静谧的院落。院子中央矗立的几株高大的树,自然地撑起了老宅的脊梁。不知道那几棵树的年纪,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树。等到明了那竟然是香椿树,顿时觉得实在是有气势。第一次见到这般高大的香椿树,扫却了印象中墙下路边的矮枝,顶着零星的叶子,单单择那头顶的椿芽。时节的缘故,院子里的香椿叶已成形,长成了好看的、狭长的叶子,仿佛一只只晃动的小船。看着看着,便央攀至高处的人顺道折几束墙角的香椿,别在包里,晃来晃去,成了当然的战利品。

屋内桌椅镜几一尘不染,好像随时等待主人返回。离开厢房,就登上了一旁的后花园。但见植物葳蕤,有池,有藤架,有绽放的花朵,芍药、月季、蝴蝶兰。地上落着的枯植,踩在脚底暄软、踏实。站在此处,但见高低错落,让这魏氏老宅别有一番视野。一行人在后花园的合影,事后细睹,也是错落有致,围绕着中央的花坛或坐或立,其乐融融。相隔数月,依然能看见那天身后屹立的高大的香椿树。

香椿成了美好的食材。那种香气藏在罐里、记忆里和唇齿之间,成就了山居的命名。香椿的香就是乡情,家的味道。曾经一度卖出的祖屋被重新收了回来,香椿树还是从前的香椿树,一层层石头叠起来的石头房,是家。这里永远是老家的模样。有了老屋,人就有了根,有了底气。这时候再看老魏,徒生羡慕。临走的时候,喜欢花的人问能否带几株,老魏满口应着,转身找了锄头刨,捧起来送给了对方。是罕见的白牡丹,簇生的好几株。站在一旁的自己便嘱咐人家一定要好好养,该是因为觉得那花儿从此搬离了故土。

院子里四处生长的都是一株株的香椿,矮小而旺盛,匍匐着,似乎要把这香上上下下地传递。与老魏在门前合影,背靠“香菱山居”,门楣上还飘着过年的门帘,红色的。外墙也是厚薄不均的石头垒就,披挂着正一行行地往上爬的爬山虎。

石棚村的部分民居成了民宿,整饬一新的石头房,石墙、石桌、石凳、石板。墙角有竹,还有紫藤架。四月樱花开放的院落,人来了就会往花下偎。这时候,城里的樱花差不多开尽,山里的樱花依然在。人站在飘落的花瓣里,站在神思飘动的瞬间里。靠着石墙的人,与身后的树影、不远处的山在一起了。山中多林木,石棚村匿于其中,一派葱郁,乡土,也由此得以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