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三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它们来自华山以东的小秦岭山体深处。
2024年4月,小秦岭黑山。那段时间和地理里的许多事物都忘记了,但我一直还记得坑口边上的两棵华山松,本来也不会认得华山松,全因为一个人。我们最初上山时是头一年的9月。岭北的洛南,岭南的豫灵,是地理构造迥异的两个世界,南边的平原和北边的山地地带都还不是很冷,黑山岭上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矮小的灌木有的落光了叶子,有的正在风里挣扎,枯叶和败草在深秋的风里飞舞、格斗,你死我活。骡队踩踏的山道边,开满了只有高海拔地区才有的各色野花,它们繁星点点,美艳绝伦,孩子一样满身稚气,似乎不知道季节更替。后来的若干年里,我到过数不清的荒寒之地,见过它们数不清的同伴的身影,有时候觉得它们并不是花,而是人,在跟随着我行走天涯。
那天翻越黑山垭口时,从坡上下来一个人,他背着一只编织口袋,袋里有半袋东西,他打开让我们看,是松塔。原来他前一天上山来打松塔,打得太晚,下不了山,就在山上过夜,想着第二天接着打,半夜冷风呼啸,差点冻死。问他为什么不在山下面打,他说只有黑山顶上才有。他指着一棵树让我们看,说只有这种松树上才会生长松塔,结的松子才值钱,它叫华山松。的确,这是我们没见过的松树,在满山萧瑟中翠绿。这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与华山有关,但这里距华山确实不远。我们给了他一包方便面、一瓶水。我们下了岭就到了,而他回洛南陈耳的家与我们正好背道而驰,还有很长的路。
生长着两棵华山松的坑口,是我们此行的终点,后来的日子,我们与这两棵松树朝夕相伴互成形影。下班或吃晚饭时,我们有时会看见巨大夕阳的回光返照,耀眼的射线从天边延伸过来与松树连成一体,那情景,像高竿上挑着一面旗子,不停挥动,招降黄昏。
我们工作的地方是山体五千米深处,不是地下垂直五千米,是地表向山体内延伸了五千米。这样深度的矿洞在黑山比比皆是,而在山脚,一万米两万米都正常不过。工作面非常缺氧,每工作一会儿都要坐下来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流在空气里流动得非常缓慢,我们能闻到彼此发出的气味,虽然吃的饭是相同的,但释放的气味各不相同。老旦的气味有一股焦油的味道,他抽旱烟,一杆烟袋多少年没清理过,烟油也占领了他的肺腔和口腔。他用打火机点烟锅,打了好几下也发不出火,把气门调到最大,再打,还是不起火。他说,快走,一会儿大家都得完蛋。我们赶忙往外面跑,过一阵再回来。一个班,这样往返三四次,跟玩儿似的。我们离不开老旦,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有经验,而经验是救命的法宝之一。
矿体只有三十厘米厚度,我们蛇行在其中干活,采掘保持这个厚度,这一方面是为保证矿石的纯度,另一方面减少工作量,天板或地板一旦打破,毛石需要清理出去,五千米巷道,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运费和时耗。好在矿体结构成四十多度斜度,人蛇行其中,进退有据,可以跪立。白英石的矿体与矿洞上下结构分明,又亲密无间。矿体含铅非常重,以至于每端起一铲矿石,就像端起一块铁。矿灯照射在矿体上,铅体幽蓝发光,它与硫体共绘的线条笔走龙蛇。
有一天,记得这一天是4月初,天气不冷也不热,整个黑山正由黑变绿,白肚画眉好听地叫起来了。爆破过后,我们爬上采场,在矿体的长长石壁上,大家发现了一个不大的洞,往下汩汩流水。老旦喊:有水晶!把灯光照进去,果然一洞的水晶,它们晶亮、欢快、争奇斗艳,像一群被关押太久的人终见天日。无水不成晶,因为水不足,有些晶体已经发黄,生出了自然的包浆,这个黄,非铜非金,说不出的颜色。那些浸在水里的,晶澈若冰,寒光透彻。有的状若莲花,晶体簇拥向上,拥成一团;有的形若笋柱,棱体分明,每一条棱线都笔直锐利,仿佛刀工,它们在顶部收成一个尖锐的点,如同剑梢;有一些,被爆破震碎了,散落一地。这么大一摊水晶,此后的很长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
凭经验,水晶的出现,意味着相邻矿石品位的下降和枯竭。我们取完了水晶,每人获得若干不等,最后在小洞里填上了炸药。一声巨响过后,我们更换到下一个采场。
2、
黑山只有一条下山的路,像一根盲肠,盘盘绕绕,一会儿在云里,一阵子在雾里,更多的时候在万丈悬崖边上。它除了向山下运输矿石,也供物资上山,无数的人由此入山,无数的人由此离开,梦想和现实常常在这里狭路相逢或错失交臂。整个黑山生产规模不小,却没有小店,针头线脑都要靠小贩们的挑子。黑山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小商贩队伍,像传说中的茶马古道上的马帮。他们每天坐矿车到山口,挑担上山,天黑收担下山,再坐车回去。他们存在到了2021年,直到资源枯竭,黑山回到黑山本身。
我们用水晶和小贩们交换东西,这是他们的最爱,至于他们用来做什么,或者高价卖到了哪里,我们不知道。一双袜子,一双手套,指甲刀,电子手表,收音机,讨价还价显失公平交易。我们最常换的是凉皮,在山上,最馋的还是胃。陕西的凉皮和河南的凉皮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同是醋,醋是凉皮的灵魂,陕西的醇厚,河南的淡薄,山西的醋也好,但太酸,入口蚀骨。小担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一个女人叫黑牡丹,有点黑,有点俊,黑与俊在一个女人身上奇妙地合体,在风餐露宿的生活里,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俊俏的女人生意就好,不完全是货真价实的原因,很多人冲着那个俊俏。
除了用水晶交换,破铜烂铁他们也要,上山一担货,下山一担货,两头挣钱不耽误。黑牡丹没有赶上一窝水晶的好时光,她除了破铜烂铁,也要矿石,那些带明金颗粒的矿石下了山就值钱,上了碾坊炼成金子更值钱。含金特别重的矿石上碾子太可惜,回收不是太高,就用蒜窝捣,用汞抓,最后烧杯提纯,这道工艺不光男人会,许多女人也会。
水晶总是有限的,它比金子更难碰到。不知道怎么搞的,老旦后来成了黑牡丹的矿石主力提供人。
新采场更加让人憋闷,因为更缺氧,但矿石品位好,出金子。老板当然不愿意放弃,出高价让我们向上打口天井,专门用来透气。我们也不知道打多少米能透,就往上打,打了两个月,透了。中间除了打出一包水、一窝水晶,也打出了金带,这种共生情况,也是一个奇迹。金带虽然体量很小,但它是很多人干一辈子也不一定做到的梦。虽然是金带,但天井只有不到一米直径,像一只巨炮的炮膛,金带正好处在百米天井的半道,不是谁都能接近它。我们干活的时候,一半心思用来干活,一半心思用来想念金带和水晶,想着想着一天就过去了,想着想着,一天长得没有尽头。
黑山没有秋天,过了夏天就是冬天,它们衔接得那么好,没有一丝疤痕,显不出一条链子少了一环。人们脱下单衣换上棉衣。在采场上干活,每天的分分秒秒在天井上面的天空滑过,有时滞涩,有时轻快,一片蓝色,一片白色,一阵风,一阵雨,一片落霞,一道浓得化不开的雾,它们的变幻,代表着时序和天气。一天,大家干着活,一片黄叶从天井飘飘荡荡落下来,落在矿石堆里。我们知道,冬天悄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