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3)

六、

在我的故乡,我认识一位名叫桂芳的嫂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在村前的漾河岸上遇见她时已至黄昏,星星已陆续出现。浴着星光,吹着河风,她给我讲她的故事,别有一番意趣。她说她也喜欢仰望星空,她说她虽然是一个乡村女子,却有着诗人的情怀和天文学家的眼睛,她说她是做过多年文学梦的人,至今还未全然醒来,人虽在尘土烟火里劳碌,心却在璀璨星空里神游。她说几乎在每一个夜晚,她总要望一会儿星空,这是她必做的功课,不然就觉得心里不敞亮,神魂不自在。

因为是在河边说话,望着水光与天光互映、漾河与银河汇流的场景,她特别细致地给我讲她在河边凝望星空、打捞月亮的故事。不愧有一颗受过文学和诗歌熏陶的心灵,她的讲述,完全呈现出诗一般的意境,虽然她从来没发表过一首诗,但她本人,或许就是一首诗——

她说她从小酷爱文学,读过许多古今中外的小说散文和诗歌,课余悄悄练习写作,经常用诗歌和散文记录自己的情感和人生体验。遗憾的是,中学毕业她没考上大学,因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录取率还很低。她只好回乡种地务农,后来就与一个同乡小伙子成家。在结婚前的一天,她对她最好的闺密说了许多知心话,她说她虽然就要结束姑娘的单纯生活,算是从青春的云端下凡从俗,但青春的结束并不必然就是庸俗的开始。她说她不愿在世俗生活的池塘里搁浅、浸泡和随波逐流。她说她要永远保持她青春的浪漫,至少要保持一点激情、美感和诗意,保持一点对生活的审美态度和趣味。她说她读过名着,读过诗词,读过李清照,读过《简·爱》,读过《红楼梦》,读过莎士比亚,读过雪莱、济慈,读过狄金森,读过《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集》,读过舒婷的《致橡树》。她说她是真诚地暗恋过文学并且做过写作梦的。她说文学和诗歌就是她的初恋情人,她不能轻易背叛了自己的初恋情人而向世俗生活完全俯就与彻底投诚。她说她的心里有着文学和诗歌给她的彩虹般的底色,她说一个褪尽底色的人就成了自己心灵的外人。她说她决不做自己心灵的外人,若是自己成了自己心灵的外人,她就不是她自己了。新婚不久,她执意要为新郎洗衣,她说一定要在月夜里的小河边洗衣,她说她就爱在月夜里走路,就爱在月夜里仰望天空,就爱在月夜的小河边洗衣,她说在月夜的河边她就会想起张若虚和李白的诗,她说月夜的河水里流淌着世世代代洗衣姑娘们的笑声和棒槌声。

那夜,当她停止对河水的搅动和对衣服的揉搓,当她举起柳木棒槌,一下一下捶着洗衣石上新郎的衣服,也捶着还有些羞涩的心情时,梆——梆——梆,河湾里响起一串清越的回声,忽然,她看见,密集的星星在河里点燃了天上的篝火,多半条银河在河道里开始漫溢,她的眼前,瞬间集中了全宇宙最亮的星星。月亮也应着棒槌的声音悄悄走出水面了,一会儿就游到她的面前。她凝神一看,那嫦娥,也在水里羡慕地看着她,好像很想上岸。只差一步她就上岸了,可差了这一步,那仙女就是上不了岸。她就恍恍惚惚把棒槌递过去,要拉那姑娘上岸,却不小心一下子碰碎了月亮,碰碎了银河,满河都是夜空的碎片,都是破碎的月宫的琉璃瓦片。这时,她才一下子清醒过来,觉得对不起月亮,对不起嫦娥,只怪自己不小心,就把水里的月宫碰成了碎片,把嫦娥姑娘的尘世之梦碰成了碎片。

那夜,在我的故乡,在漾河岸边,在星光下,新婚的桂芳嫂子,我那浪漫的乡间嫂子,我那被文学和诗歌熏陶过的好嫂子,用一根温存的柳木棒槌,试图连接起天上人间,她要把溺水的月亮扶上岸,要把出走多年的嫦娥带回家……

七、

一位喜欢哲学、心理学和天文学的朋友,常给我讲他研读宇宙哲学、追寻精神信仰的心迹,以及他仰望浩瀚星空、沉思生命奥秘的心路历程。他认为,上苍其实就是一位为人类提供心灵治疗和精神保健的公共医生,无边星空就是一个免费开放的心灵大教堂、精神疗养院、灵魂避难所、生命瑜伽室。他给我讲过一个他与星空的故事——

前些年的一个晚上,因为一件不愉快的琐事,我与家人吵架,越吵气越大,似乎人间烟火里,骤然飘来了军火气息。我的持家之道素来是妥协与共情,无事即好事,无债即发财,无怨即有缘,无仇即有恩,无病即有福——这就是我尊崇的家庭经济学、家庭伦理学、家庭幸福学和家庭成功学。可是此刻,这些家庭之学都失效了,军火气息若再升级,会伤心伤身伤和气,也会影响邻居们休息。我转过身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抬起我正在生气有些颓丧有些懊恼的头,默默地仰望星空。我看见了天狼星,看见了北斗星,看见了我们亲爱的银河系,看见了壮丽的仙女座星系——据天文学家说,她比银河系还要大若干倍,她率领着千万亿的恒星、行星和星团,正在缓缓靠近我们的银河,再过三十亿年将与银河系完全汇合,汇成一个新的更加浩瀚壮阔的星系。那时,银河在哪里?太阳在哪里?地球在哪里?那时,且不说到了那时,就说百年之后,或千年万年之后,我在哪里,你在哪里,他在哪里?我们都在哪里?卷帙浩繁的宇宙叙事,可曾有值得铭记的有关我们的蛛丝马迹吗?望着渺远的浩茫星光,我竟然心灵战栗,眼睛潮湿,情不自禁地对着遥远的仙女座,深深鞠了一躬。就在这时,家人走过来了,问我在看什么,我回答:我在仰望星空,我在仰望仙女座星系,我望见了仙女座星系里有几个奔走相告的外星人。家人忍住笑,问:真的吗?你望见了外星人,外星人在干什么?我说:我看见外星人在天上看我们吵架哩!家人说:你哄鬼哩。外星人看地球就像看一粒灰,甚至连一粒灰都不是,外星人看我们这里,啥都看不见。回家吧,夜深了,别看天上的仙女,也别看外星人了,明天还要上班,咱回家,休息吧。

八、

前年冬天寓居北京,那天晚饭后,我习惯性地骑上单车来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漫步草地,仰望星空。忽见一颗极亮的星,遥遥地悬在我的头顶,我立正站好,向它久久注目。此刻,我头顶的星、星光下的我、我脚下的地球,恰好连成一条直线,连成一条连接永恒的直线——需要整个宇宙多少亿年的神秘运作,需要多少朝代的更替,需要多少时光的流逝,才会在此夜的此刻,把我与这颗星,把我与永恒,垂直连接成一条笔挺的直线?天文学家说那颗星远在三十多亿光年的太空之外,也就是说,我此时看见的星光,是它在三十多亿年前发出的光,这光线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穿越了漫漫三十多亿年时空长旅,才在此刻到达我的视线。也许那颗星早已陨灭了,我看见的,只是它在毁灭前的最后的燃烧,最后的遗像,是它最后的目光,而它却把最后的目光一直固执地坚持到我与它相见,又或许,上苍赐予我此生,正是为了让我与它相见吗?万古奔来眼底,匆匆遇见,一别永恒!细思量,这壮丽的宇宙,难道不正是一个遍布苍凉目光、苍凉追寻、苍凉背影、苍凉记忆的深情而悲壮的辽阔剧场吗?

星光下,我默默伫立,久久无语。我似乎听见星空深处正传来帕斯卡尔的低语——

“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