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老师

一、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姓慕,名西贤,在与我们的三年相处中,他从未透露过自己是哪里人。那时,我们全班十三名同学都是麦溜子(飞不远的鹌鹑),其中最远的也只去过县城,因而对口音的识别度很低。

我猜测慕老师是南方人。依据是,有一年秋天我家来了个弹花匠,他自己说是徽州人。慕老师平时说话的口音跟弹花匠有点相似,语速稍微快一点,有的地方听起来就打梗(即结团、缠裹的意思)。听的一方只能根据上语和下语的互联关系去琢磨,要不就滑过去。

慕老师调到豆青小学,正赶上我们学校“戴帽子”,即在偏僻、落后的乡村小学试办初中班。

那时是春季新生报到入学,开学已经一周,初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尚无着落,临时指定数学老师顶班。潘老师的最高学历也只是个高中毕业,说话还有点大舌头,学校让他来上我们的语文课,显然勉为其难。课堂上,潘老师一脸的窘相,左手举着课本,照本宣科仍念得结结巴巴,讲解就别提了。一节课下来,潘老师至少会发两次牢骚,他走进教室时必说一遍,甩甩手里的书,叹了口气,表情极度痛苦状:“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讲不下去时再说一遍。好事者金城墙做过统计,潘老师只教我们一周的语文课,总共说过十六遍“赶鸭子上架”。

慕老师终于姗姗而来。

第一堂课,他没有径直走进教室,而是站在门外,伸头朝教室里探一下,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精巧的牛角小梳子,轻轻地把头发梳一遍,然后咳嗽一声,好像是预告他来了。慕老师的这两个生活细节,一直不曾改变过。

慕老师的衣着也与其他男老师不同,灰色小立领上装,下身是一条笔挺的西裤,皮鞋擦得锃亮,尤其是他的头发,梳成大背头,好像上面抹了一层油,连苍蝇也会打滑。

他走进教室先愣了一会儿,咂咂嘴。这也难怪,我们的教室是两间低矮的草房子,年后落下一场雪,照不进阳光的教室十分阴冷,窗户上挂着半卷的草帘子,乍一走进去看不甚清楚。课桌和讲台都是用土坯砌就的,抹得不平的地方,从泥巴下露出稻草筋和向日葵秆子。慕老师显然没见过这样的教学环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铺在讲台上,把语文课本放在手帕上,然后转身用粉笔在水泥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面带微笑地扫了大家一眼说,我叫慕西贤,以后你们就叫我慕老师。

我们还真的以为他姓慕。

来到我们学校不久的慕老师,便荣获了一个雅号:老油头。开始有人背后这么叫,叫着叫着,有的老师就公开地开起了玩笑。慕老师也不生气,谁想叫就叫。事实也是如此,在我们那个破烂不堪的公社所在地,找不出第二个人像他那样爱惜自己的头发。

清冷的小街上只有一个剃头铺子,一间小门脸前用牛毛毡搭了个棚子,夏天遮阳,冬天挡雪,酷似露出里面纸板的破烂招子。室内一把旧木椅,一个旧盆架,掉瓷的洗脸盆油脂麻花,一位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主管着小街的几百号人头生意。我们学校的老师和校长平时都在那里理发。至于我们这些乡下的学生,头全被走村串巷的剃头匠承包了,年末用粮食冲抵剃头费。

初来乍到的慕老师,怎肯将自己的头交给这种地方打理,他舍近求远,走上六七里地,到一个叫郝城的招手站,再花一块五毛钱,坐长途汽车跑到滁州(那时还叫滁县)解决,半月一个来回,雷打不动。

二、

慕老师上课跟其他老师不同,他把语文课本托在手里,掂一掂,又掂一掂,不屑地说“只有二两重”,全班同学始而面面相觑,继而捂着嘴笑。慕老师不当着我们的面笑,他背过身去偷笑,肩头一耸一耸的,似有几分说了狠话后的得意。

“你们把课本打开。”慕老师笑够了,习惯性地抹了一把油头说,“我点到的课文,你们做个记号,没点到的,自己读,有什么不懂的问我。”

这就是我们盼望的语文老师?

到了初一下半学期,连“只有二两重”的语文课本也没了,天天念报纸上的社论或英雄模范人物事迹,慕老师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他自己则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捏着小毛笔写古诗词

念完报纸,慕老师照例抹了一把油头,走到讲台上,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优雅地从纸盒里夹起一根粉笔,用他那娟秀的小楷,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无题。好看得似两个亭亭少女。

同学们免不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是嘛,上课没有课本,不做作业,现在又来了个没抓没挠的“无题”,真让我们这帮土头土脑的孩子百思不解。

接着,慕老师就在“无题”下面写了几行诗句: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慕老师自己先小声默念了一遍。念诗时的慕老师,双目微闭,油头一摇一晃,像微风中籽实饱满的麦穗。

慕老师用中指指关节敲敲黑板,痛得龇牙咧嘴,他忘了黑板是水泥做的。慕老师自嘲地笑笑,说:“这是鲁迅的诗,你们知道吗?”在那个非常年代,许多书籍都成了精神鸦片,唯独鲁迅却是一道时令菜肴。

许多年后我才懂得,在那样的特殊年代,慕老师把鲁迅这道大菜端到我们面前。

有一次,慕老师在讲解鲁迅《别诸弟三首——辛丑二月并跋》时,用红粉笔在“何事鹡鸰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的“鹡鸰”二字下面,画了一道显目的横杠,笑笑地问大家,有谁知道“鹡鸰”是什么。

我见那两个字都有“鸟”的偏旁,毛估带猜说是鸟。

“什么鸟?你具体说说。”慕老师盯着我。

在我不停地挠头时,其他同学瞎猜一气,有的说是乌鸦,有的说是斑鸠、燕子、炸壳郎子(伯劳),教室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慕老师见大家莫衷一是,伸出手掌往下摁了摁,教室便安静了下来。

“所谓‘鹡鸰,就是你们这个地方叫的’打狗鸟,它的学名又叫‘麦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