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老师抹了一把油头,朝窗外一指:“那个沙岗上这种鸟多的是。”
打狗鸟我们太熟悉了,山冈上、麦地里都有它们的身影,这种鸟不仅警惕性高,而且抱团意识极强,谁若是偶尔涉足它们的领地,便群起而攻之,嘎嘎嘎擦着头皮轮番俯冲攻击,像投弹的轰炸机,连狗也招架不住。
鲁迅先生也认识打狗鸟吗?打狗鸟这么讨厌,大名鼎鼎的鲁迅为什么要把它写到诗里去呢?
面对大家的提问,慕老师哈哈一笑:“鹡鸰象征着兄弟手足之情,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过,”慕老师话锋一转,“鲁迅的大弟周作人,后来跟他哥哥闹掰了,二人从此分道扬镳。”
三、
慕老师烟吃得凶,他的衣兜里只装两样东西——香烟与火柴。他划火柴的动作很滑稽,大拇指与中指捏着火柴梗,其余三根手指跷若兰花。常常,慕老师点燃烟卷后先品一口,然后歪着脑袋看着火苗顺着火柴梗缓缓燃烧,快靠近手指时才丢掉。
我们豆青镇那地方,夹菜叫就菜,“还来就菊花”的“就”,是不是带有欣赏的意思?抽烟不说抽,也不叫吸,叫吃烟。对许多资深的烟民来说,吃烟如吃饭,不可或缺。
慕老师的烟瘾跟我爷爷有一拼,烟不离手。他板书时右手写字,左手夹着烟;讲课讲到兴头上,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不紧不慢地点燃,慢条斯理地吃几口,再接着往下讲。套用现在一句话说,吃烟也是生产力。
我不知道古代那些诗人吃不吃烟,慕老师说鲁迅吃烟,吃得比他还凶。虽然我们没见过鲁迅,更没见过鲁迅吃烟,但慕老师怎么说,我们怎么信,从他嘴里徐徐吐出的诗句和烟雾,都一样有味道。
常常,慕老师讲着讲着,一只手就伸进了衣兜,摸到烟与摸不到烟,其表情判若两人。摸不到烟时,他会朝我招招手。记得第一次他叫我去供销社买烟,我接过钱拔腿冲出教室,跑到校门口又折回来,问慕老师买什么牌子烟。
“春秋。”
慕老师吃烟很挑剔,只吃一个牌子:春秋。
供销社一个女营业员见我老是去买春秋牌香烟,用生硬的口气问我,你这烟是给谁买的?我说,慕老师你都不认得?这时卖布的营业员晃过来,两人小声叽咕,切,还这样烧包。“烧包”的意思我自然懂——摆阔,但那个“还”字,还是把我搞蒙了。
那时有一首顺口溜:县里干部吃“玉猫”,公社干部吃“水上漂”,大队干部吃“大铁桥”,老社员吃的是“白纸包”。后来我才明白,吃烟是分等级的,什么人吃什么烟。譬如我爷爷,他只配吃旱烟,还得省着吃。
我们豆青公社吃烟第一块牌子,应该是公社王书记王锦石,据说他也只吃“水上漂”,慕老师的“春秋”,显然要比王书记的“水上漂”要高出半头。
四、
慕老师好像有过昙花一样的爱情。
不错,昙花我见过,夜半开花,花开时“噗”的一声,像突然打开一把白色的伞,但昙花命短,开着开着就蔫掉了。至于爱情是什么样子,我也拧不清。
我们豆青学校的老师,除了“老油头”慕老师和马琴老师,都有自己的家,傍晚放学的铃声一响,走得一个不剩,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慕老师和马老师,他俩都是外地人。
马老师马琴是个老姑娘,用现在的话说叫“剩女”,本地人,头上扎着两根齐肩的黑辫子,一双大眼睛清幽幽的,仿佛深不见底。她是我们学校唯一的音乐代课老师,等着转正。上音乐课,马老师让我抬过风琴,那家伙笨重得要命,四个人都累得吭哧流星。马老师跟在我们后面,一手拿着抄写在“白报坯”上的歌曲,一手拿着教棒。马老师弹得一手好风琴,她那高挑的身材伴着曲调节奏前仰后合,两根辫子一荡一荡的,特别好看。
在慕老师来到我们豆青学校之前,挂在黑板上方的歌谱歌词,都是马老师自己用毛笔抄写在大白纸上的,她的毛笔字我真的瞧不上眼,用我妈妈的话说像蟹脚爬的,要多丑有多丑。突然有一天,大白纸上的毛笔字变了,啧啧,工工整整的唐楷,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准是慕老师写的字。
星期六的傍晚,放学后我跟几个同学留在土操场上打篮球、疯跑,弄得一身都是尘土和热汗,回到家中突然想起书包还挂在篮球架上,又掉头窜回学校。
夜幕已经降临,萤火虫从校园外的稻田里飞进来,在空中划着一道道神秘的曲线。慕老师和马老师正在吃晚饭,两人围着一只木凳有说有笑。我看见慕老师端起一只酒盅递给马老师,马老师摆摆手,但还是接下了,只抿了一小口,嘴里发出哈哈声音,慕老师急忙抓起地上的芭蕉扇,给马老师打凉风。
初二上半学期,平静的校园里吹来一股罡风,墙上出现了大字报,第一个挨批斗的是“老油头”慕老师,他原来就是个右派。我记得马琴老师批得最卖力,她指着慕老师说,你本姓范,改成姓慕,为什么不叫慕中贤,也不叫慕东贤、慕华贤,偏偏叫慕西贤?原来你是从骨子里羡慕西方资产阶级生活,“老油头”就是抵赖不了的铁证。
不久,马琴老师调到了公社教改办。
打那以后,慕老师人就变了,上课带着我们规规矩矩地念报纸。头上也过早地出现不该出现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