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气

我的姑姑阿尼疯了。为了给她治病,我跟王五进了山,去找一棵传说中的古树。

古道溪中断水流,大宗山上星起坡。在古道溪大宗山上,星起坡断水流是个神秘又凶险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山精水怪、树灵花妖,它们生活在山中的时间要比人类早得多。住在山下的古道溪人被世代告诫,不允许独自去那个禁地。为防止大家涉足险境,通往大宗山星起坡的道路便有了无数分岔口,用作警示。但我的阿尼姑姑偏偏走在那条最正确的小径上。阿尼姑姑成为一个失去自我的人,她的命运步入歧途,在星起坡上日夜徘徊。传说那里的星星成群飞过天空,使黑夜亮如白昼,用来蛊惑迷途不返的人。

阿尼姑姑疯得很,几乎不识人。她绕着房子大喊大叫,狂奔如山野里疾驶的风。她狼狈回到家后,脸上交替出现两种情绪:愉悦时欣喜若狂,恐惧时惊悸战栗。古道溪人猜测,阿尼姑姑在星起坡一定见过世间最奇异也最可怕的景象。阿尼姑姑的疯病总是让她不着寸缕,光着身子昂首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的衣物被她双手高擎在头顶,迎着晨曦落日,像一面猎猎张扬的旌旗。村里的孩子寸步不离地跟着阿尼姑姑,像西方油画中簇拥在圣母脚下的小天使。但有些人是邪恶的,对阿尼姑姑不加遮掩的躯体极富猎奇之心,觉得新鲜刺激。反复窥探,仍觉得百看不厌。带头的男孩是嘎巴,他总是不合时宜地起哄、追赶,并怂恿其他孩子嘲笑、戏弄我的阿尼姑姑。嘎巴有一颗憨傻浑浊的心,他理直气壮地把姑姑叫作癫子阿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阿尼姑姑落难的时候,嘎巴这个卑鄙小人落井下石,趁机报复她。阿尼姑姑是古道溪最有正义感的人,在我们受到欺负的时候,只有阿尼姑姑会适时出现,为我们讨回一点公道。大人们忙于生计,整天在田土里埋首刨食,他们没有时间把更多精力和目光放到我们身上。但在大人们忽略和不以为然的地方,阿尼姑姑总是挺身而出,温柔细致地呵护山寨里一些幼小脆弱的心灵。她照顾了我们的自尊心,同时陪伴着我们的成长

我讨厌又蠢又坏的嘎巴,他每叫一次“癫子阿尼”,我的耳朵就要痛一回,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嘎巴人高马大,粗壮有力。不幸的是,我跟他是死对头。不是势均力敌那种,而是他强我弱。我想让他闭嘴,也想让他闭眼,不要再侮辱阿尼姑姑,但是我根本打不过他。在这个讲究武力的孩童时代,我常常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当然,我从未向嘎巴屈服过。至少在口舌上,我要比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锋利百倍,他的祖宗十八代被我问候凌辱过无数遍。阿尼姑姑疯了后,再无人替我撑腰,我挨嘎巴打的次数更多了。我常常忧伤愤怒,渴望成为绝世高手,好给嘎巴一些惨痛沉重的教训。

冷月当空,旷野寂静。星起坡下,我与嘎巴狭路相逢。我没有躲藏闪避之机,只得硬着头皮朝他走去。嘎巴怒气冲冲,见到我之后,把肩上的一捆柴禾往地上使劲一搭,挽了袖子作势要打我。简直毫无来由,我心里叫苦不迭,扔了背篓,顺手操起路边的一截枯枝就朝他冲过去。我像一头孱弱的小牛犊,薄脆的脑壳撞在嘎巴的胸前,犹如抵在一堵铜墙铁壁上。嘎巴纹丝不动,我却一跤跌坐在地。嘎巴一双手叉开擒来,用力挤压着我的脖颈,我顿时喘不过气来。他再朝下使劲,我扑倒在地,我想张口,却啃了满嘴泥。嘎巴用脚踩着我的后背,我便半分也动弹不得。这种场合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足足僵持了三分多钟。蓦地就听到一声大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宗山王五在此,岂容你等恃强凌弱,欺压良善?”只是我没想到,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会是王五。

秋风萧瑟,薄雾四起,天地间一片杀伐之气。悲伤寂寞的岁月,寻愁觅恨的夜晚,一轮圆月悬挂天际,倾城遗世,洁净高远,用清辉寒芒饲养着它的无边孤独。少年就这样静静地独坐月下,神情决绝,眼神清冽,一身雪白的单衣恰似这寂寂冷月,不染尘灰。那少年端坐良久,忽地长啸一声,立起身来,冷漠冰凉的双眸顿时充满了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气,锐利非凡。

失去阿尼姑姑的庇护之后,我就常常做梦。梦里我极尽夸张,拼命堆砌辞藻,把侠客现身相助的场景铺陈得华丽高端,他还没出手拯救我,就已被我虚构成一个世间无匹的少年英雄。事实并非梦中所现,当我听到王五的断喝时,作为优等生的我恨不得马上出口纠正他不严谨的用语态度。其时暮色四合,早已入夜,又哪里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呢。嘎巴自然意识不到这种错误,他明显愣了一下,接着松开了我。我和嘎巴双双抬头看去,一时忘了说话。五米之外,王五立在那里,手持短篙作剑,颇有几分凛然之气。他的身影被月光放大无数倍,顿时覆盖了我们。我站在他的影子里,挣脱了嘎巴的桎梏,暗中松了一口气。尽管此时的王五很像我的姑姑阿尼,成为正义的化身。但他瘦如竹竿,穿衣也不讲究,他的形象气质跟我梦中编织的英雄大相径庭,我多多少少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