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先生对“慎独”的解释,他首先认为,人无论是密室独处,还是处于闹市通衢,你心中的“知”都是你自己的“独知”,并不是说你处于热闹的境地,就可以有别人来代替你去“知”。点破这一层,才能显现出个体的“知”的独立性和可贵性。换用一种诗性的语言来描述,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是孤独而高贵的,因为每一个心灵都主宰着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坐止起息,而每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
不过语言说得再精巧华美,也不如让人反躬自省到自己内心上来得切实,如果我们肯静下细思,会领悟到阳明这里所表达的意思,社会的礼俗,外在的规章制度,充其量可以限制约束人的外在行为,但是你内心真正的意念,只有你自己知道,人在面对自己心中的念头时,真的是掩无可掩,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而“慎独”所“慎”的正是这个自己独知独见的心中意念。
立志
阳明讲诚意、谨独,又讲“立志”。他说: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又说: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他又说: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
有人问怎样立志。
阳明先生说:只要念念不忘存天理,就是立志。能时刻不忘存天理,日子一久,心自然会在天理上凝聚,这就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天理的意念常存,能慢慢达到孟子讲的美、大、圣、神境界,也只是从这一意念存养扩充延伸而达到的。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如树之根牙。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
他又说: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讲王学的人,只要先辨一个真切为善之志,专一在此,更无别念挂带,便是良知栽根处。从此戒慎恐惧,从谨其独知处下手。别人不知,只我自知处,是谓独知。若能从独知处下工夫,时间久了,自能见意诚境界。意诚了,自然就能认识“知行合一”的本体。识得此体,自然能领悟到自己的良知。
事上磨炼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阳明晚年讲学,特地要说一个“必有事焉”,惟其有事,乃有心与物可见。看便是一事,只因此一看,便见此心和岩中花树同时分明;若无此一看,则此花与心同归于寂,何尝是说舍却视听声色事物感应独自存在了这一个心?
现在再看阳明所谓的“事上磨炼”,究竟是指的什么。《传习录》又有《陆澄》问一条:陆澄曾经就陆九渊关于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观点请教于阳明先生。
阳明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只是包含在人情中,其关键只在于“致中和”,“致中和”又只在于“谨独”。“
据此可见阳明所谓的”事上磨炼“,也只是磨炼自己一心的喜怒哀乐。换一句话说,便是磨炼自己良知的感应,便是磨炼此知行合一之本体。
陆澄又接着说: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
这段把”事上磨炼“指点得更亲切。我们若捉住此等教训,何至再有所谓”现成的良知“。讲王学的人,只不要忘了龙场驿的忧危和征濠后的谗讥交作,便自明得先生这里所谓”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的意义和来历。
先生又说: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原来,阳明所谓”事上磨炼“,还在一个”存天理,去人欲“,叫自己的喜怒哀乐恰到好处,不要过分。这便是所谓”中和“的地位,便是阳明所谓的”心体“。
但是”心体“如何识得,如何呈露呢?陆澄又有下面一段的问答。
陆澄问:好色、好利、好名等心思,固然是私欲,像闲思杂虑,为什么也叫私欲呢?
阳明先生说:闲思杂虑毕竟也是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产生起来的,只要自己寻找它们的根源就可以发现。就像你心中肯定知道没有做抢劫偷盗勾当的念头,为什么呢?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种念想。你要是对于货、色、名、利等念头,全部像不做抢劫偷盗勾当的决心一样坚定,都消灭了,只剩下清清静静的心的本体,看一下还有什么闲思杂虑?这就是所谓的”寂然不动“,就是”未发之中“,就是”廓然大公“。自然会”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如是则要心体呈露,还是免不掉一番洗伐克治的功夫,所以阳明说: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不论有事无事,只是个“必有事焉”,只是个“存天理,去人欲”,只是要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一个未发之中和发而中节之和。这是阳明所谓的“事上磨炼”。
我们若能明白他所谓的“事上磨炼”,也便能明白他所谓的立志、谨独、诚意、和致良知,同时也能明白他所谓的良知和知行原自合一的本体。
以上七点,总算把王学大纲,约略写出了一个大概。阳明那主张一元论的倾向,和那折中融会的精神,及其确切明显的宗旨,都可以窥见王学的一斑。尤其是在他重“行”这一点上,不仅能显示出他的为学精神,其学说的全部组织,也集中在这一面。所以阳明说: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