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潮渐退,老人像颗青口贝,在枯坐已久的石块上蠕动了一下。太阳的慢镜头,正对着海面上略带迷幻的蓝波。他双手撑住石头,徐徐抬起屁股,耸起后背,让我想起塔塔青旅墙壁上的弯弓。
隔几天,老人就在附近出现。有时从礁石上爬起来,有时从不远处一座亭子里走下来。海潮是他的朋友,他默默注视它。潮起潮落,仿佛向他讲述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他则沉默以对。海潮也是他的敌人,他巴不得它赶紧滚回去,滚到大海深处,躲进成千上万的贝壳里。他用半包烟对付这片海域,温柔的烟圈使海潮呛咳,疲乏无力,直到目光浑浊,睡去。
老人却咳嗽一声,扔掉冷却的烟蒂,抖擞起精神。手提白桶,脚踏黑靴,走向斜阳,走向海潮溃败的地方。桶里放条尼龙网,外加一把小型鹤嘴锄——他谙熟于用最简单的装备,挖掘最多的青口贝。
青口贝哪认识他呢?它们与世无争,安于海浪的摆布,也安于岩石块垒、枯木朽枝的安排,或陷入沙土,或裸露壤外,或纠结在岩石表面,或抠住死树根部,哪怕一块废弃的锈铁,也能紧抠不放。老人面部表情被海风逐年拍打,被海盐持续腌渍,已经宠辱不惊了。他的手指通过一次次刨、挖、抠、捏、抓、握、捶、打、泡、搓、揉、砸,上演了百炼成钢的质变,异乎寻常地强硬、敏捷,也超乎想象地麻木、无知。
在东极岛,我们在结束环山之旅的途中遇见了这位老人。那时,他已大功告成:近百斤青口贝倒进尼龙网,将网口收扎紧实后,甩进海水反复抖动,去除表面污泥之后,再蹲在海边,反复搓洗网子。青口贝发出了悦耳的摩擦声。老人古铜色脸上含蓄而满足,被一种力量击中。负重而行,常常比轻装简行还要幸福。夕阳继续向海面沉坠,海水终于变得深沉、浊晦。这巨大的变化,并没有干扰到他。
面对突如其来的交易,老人动用了自己的全部指头,皲裂的手指,乌黑的指甲,无意中暴露出他劳心费力的命运。他冲我们讪讪地笑,抄起一把青口贝,说:“都是刚采上来的,新鲜。”几个女孩子喊:“买10斤,80元,直接送到塔塔旅社,钱由旅社胖哥代付。”说完,便先一步冲下了山坡。我被拖着俯冲而下,再回头时,老人已被一侧崖壁挡在了暮色中。
2、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淡菜”的真面目。在黄海之滨盐城常见一道杂烩,由豆腐、萝卜丝、淡菜等一锅炖。其汤汁鲜美,口感松嫩,美其名曰“萝卜淡菜”,属“盐城八大碗”之一。每次,此菜一上桌,众人便迫不及待操勺运筷,翻江倒海。刹那间,菜去萝卜空,鲜汤也见着碗底了。
当地人对淡菜满怀感恩。史料记载,北宋年间,因海水倒灌,范仲淹奉命修筑海堤,恰遇秋涝,粮草紧缺。哪里还能找到吃的?一日,他带着伙夫来到海滩,意外发现大量贻贝,遂一部分与萝卜同煮,一部分煮熟晒干。因煮时无盐,取名“淡菜”。此后,萝卜淡菜便成为盐城的一道传统美食。有趣的是,后人还给这道菜赋予“同舟共济,真情实意”的文化内涵。
淡菜是青口贝晒干后的名字。而青口贝则是俗名,它还有不少雅号,诸如翡翠贻贝、海虹,极富诗意。尤其是打开青口贝,内壳周边有一圈别样绿意,仿佛翠鸟们的“围脖”。
塔塔青旅实际经营者胖哥,除拥有肥胖身形外,还有一头艺术气息浓郁的卷发,小眼睛并不妨碍他敏锐、优雅、活泼、生动。作为东福山上最高处的旅社,塔塔青旅前身是一所小学,随着“小岛迁大岛建”政策落实和岛民外出谋生,岛上常住人口急剧减少,东福山小学的功能逐渐退化,最终被改造成青年旅社。
也许出于一份情怀,青旅主人并未对建筑大动干戈,而是尽最大可能保留住原有面貌。置身于此,学校的元素随处可见,门口墙壁上,大黑板成为人们到此一游的打卡点,屋内似乎还能听到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是的,你只要静坐片刻,信手翻阅一本书,那种学生时代的纯真感觉就会油然而生。男生宿舍里高低铺,总能让人想起那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老狼浑厚嗓音里流露出来的沧桑感,极具穿透力,我们就是这样哼唱着,哼唱着,隐入了遥远的梦乡。楼下不远处,海潮声声,宛若莫扎特《小夜曲》。夜行人手电的白光上下跳跃,划过山坡,泅过大海,与岿然不动的灯塔上射出的暖光呼应。
毋庸置疑,胖哥已然成为这座岛上的美食家。他为我们置办了丰盛的晚宴。岛上什么都缺,但只要有爱,那就什么也不少。东福山孤悬大海深处,与东极镇镇区庙子湖有半小时航程,庙子湖同样只是东极岛星座中的一粒星子,同样物资匮乏,每次采购,胖子都得提前制定采购清单,请海员从沈家门带货上船。沈家门至东福山,航程为3小时。漫漫水路,日复一日,物资采购已经成为一门技术活,需要统筹权衡,多一分则用不完,少一分则不够吃。尽管胖哥早已学会精打细算,统筹调度,但仍无法预料入住客人多寡。当晚,我们喝的啤酒,就是从另一家旅社借来的。胖哥说,山腰上一家新店刚开业,囤了一批啤酒,正好匀一拨给我们。海岛上,借来的东西非常贵重。甚至水,也有借用的可能。我们抵达的当天,就面临缺水,是从对面山坡上一家旅店一担担挑来的。餐桌上,胖哥提示我们,简单冲一冲即可,不能像平时在城里那样奢侈。顿了顿,他又强调:女生先洗,男生后洗,大家都将就一下。
青口贝、螺蛳、花蛤、蛏子、皮皮虾、黄花鱼、虎头鱼、紫菜……大海竭尽所能地配合着胖哥,让他有机会发挥聪明才智。“顶级的食材,不需要复杂的烹饪。清蒸、白灼、香烤、蒜蓉,道道都是美味。”胖哥自信满满地向我们介绍。一扭头,他又黯然神伤,说自己快吃腻青口贝了,岛上最不缺的就是这东西,无论怎么做都香味扑鼻,可真要吃一辈子,谁敢说他没有意见?说完,胖哥仰天默然。夜空里,星星东一颗西一颗,既遥相呼应,又彼此寂寥。
塔塔青旅原先可不止他一人经营,他的老板(也是朋友)不久前刚和女友返城了。“上海!”三个青年,受够了上海式喧哗,逃逸在此,如今又被迫返城。胖哥不再言语,只顾闷头喝酒。受到氛围影响,我拎一瓶啤酒走出略显伤感的餐厅,走向深度抒情的大海。大海距此,一步之遥。我只需纵身一跃,就能潜入汪洋,像一尾鱼。当初,谁还不是这么想的呢?我们这一拨人,只因一个念头,一个冲动,就有人从山西晋城跑来散散心,有人从福建呼朋唤友而至,而我为完成《寻味浙江》走遍浙江,最后一个猛子扎向大海深处。凭栏眺望山下码头,有人在说话。相比于无人居住的岛礁,东福山尽管葆有原生态,但仍有热闹的时候。比如今夜,我们既勾起了胖哥的回忆,也让他接收到了城市的信号。我带着空瓶回到屋内,大家还在讲述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