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已给了他妈钱与米呢。
这时,他妻子出面阻止他。财主便劝说妻子:
就当是到庙里供奉菩萨的,接济穷人也是一桩善事啊。
主人说着,打开了大门,父亲不待大门完全敞开,便立刻侧身挤出门去。很快地,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血色黄昏里。
与此同时,祖父责怪祖母做出这等大事,事先未与他商量。他责令祖母立刻上岸,将钱与米还给人家,把孩子领回来。可祖母不愿去,她认为将孩子送给好人家,等于是让孩子从糠箩跳到米箩,从此,能过上了幸福富足的生活了。同时,他们自己也减轻了负担。双方僵持不下。
父亲回到船上时,船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像空船无人似的。突然见到我父亲回来,一家人喜出望外,欢乐洋溢在破旧的小船舱里。父亲饿了,他提醒祖母说:
快煮米粥吃。
不行。这米得还给人家,人家会来要回去的。
人家亲口说了,米不要了。这人家心肠好呢,经常行善拜佛。
真的?
真的。
祖母听了,就信了父亲的话。此前,一家人都饥肠辘辘,大家都义愤填膺地要将我父亲换回来,但又都馋涎欲滴地渴望着那袋大米。现在,听到我父亲说这话,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半个时辰后,米粥上桌了,一家人喝着米粥,称赞江南米优人好。然而,半夜里,祖父睡不踏实,他总是担心人家可能后悔,会追寻过来讨要钱米,毕竟自己理亏。祖父这样愈想头脑愈清醒。终于,他做出决定,悄悄起身,解缆移船,顺着运河前行了四五里,在一偏僻地方,重新停船暂居。
深秋时分,江南的田野上也是一片空旷,所有的粮食都已被主人收获进仓了。接下来,主人便释放善意,将自家田地开放,允许任何人到他田地里捡漏,但为数不多的漏,已经被一轮轮拾稻穗的饥民捡拾干净。父亲与哥哥却固执地奔走在田野间,幻想着能再遇见一次果腹的机遇。
秋收前,田野上布满庄稼等微凸物,现在,田野成了一张巨大的平面图,就像擦皮擦过的纸张一样干净。但是,高高的风车,依旧凸起在田野上,使得广阔的田野有了立体感。
夏日里,为了给田野里干渴的庄稼供水,抽水风车会日夜不停地转动,将河里的水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田地里。即使在无风的日子里,人们两人一组,轮番踏车,也要将河水输送到田地里。但到了秋天,地里不需要供水了,风车便闲置在田野上,召风的巨幅草帘都放了下来,只有十六根竖立的木柱支撑着风车骨架,像是患上了对夏日的相思病。随着夏日的远去,风车的相思病也愈来愈严重,病得瘦骨嶙峋,令人怀疑它能否支撑到明年夏日来临。地上生长的藤蔓植物,顺着木柱攀援直上。它们不停地疯长,始终积极向上,一直攀到风车顶端,藤蔓依然高昂着柔弱的头颅,在风中不停地摇曳,似乎要搭起天梯,攀上云霄。现在是冬天,藤蔓的风光时日已过去,藤蔓装饰得体态丰满的木柱,此时瘦得现出原形来,风车上堆放着许多藤蔓的枯草,像是地里的草堆,被一阵大风卷到空中去了。
父亲站在风车下,心不在焉地打量着风车。突然,他眼前一亮,只见,高高的风车顶上,一堆枯藤堆放的地方,有一只大南瓜在风中若隐若现。父亲立刻联想到船上空空如也的铁锅,若是这熟透了的大南瓜,躺在自家铁锅里,该有多美呀,就像小宝宝躺在舒适的摇篮里一样。
这意外的发现,给父亲带来巨大的希望,他兴奋地告诉哥哥这一惊喜的发现。兄弟俩站在风车下激动地抬头仰望。事不宜迟,要防止被别人抢走这诱人的果实,得赶快摘下南瓜走人。可是,如何摘取这只大南瓜,便成了难题。木柱在风中摇晃不定,攀爬上去是行不通的,唯有用木棍捅南瓜的办法可行。可是,周围并无长物可用。若要找一根足够长度的木棍,也许要跑到那远处的村庄,但是这样要浪费多少时间啊。
兄弟俩心急火燎,仓促行动,弟弟就地取了一截短竹竿,用土法子上马,站在哥哥的肩上,兄弟俩双双踮起脚尖站立,勉强够着了南瓜。父亲用短竹竿反复地捅那只南瓜。可那只南瓜像成精了似的,已习惯于高高在上,且十分恋位,轻易地,休想请动它下凡落地。但兄弟俩意志坚定,一定要把这位“神仙皇帝”拉下马,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父亲手持竹竿,坚持不懈地捅那摇晃不定的南瓜,终于,南瓜坠落下来。可是,意外又发生了,南瓜不偏不倚,正中弟弟的脑袋,然后,反弹起来,呈抛物线的轨迹落地。顿时,弟弟被南瓜砸晕过去,身不由己地从哥哥肩上坠落下来。而且,他们像是约好的,父亲与南瓜同时着地,并列躺在哥哥面前。
南瓜因为父亲脑袋所起的缓冲作用,落地时依然是一只完整的南瓜。南瓜与父亲并躺在地上。哥哥作出了令今天的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选择:他毫不犹豫地抱起南瓜,向小船方向飞奔而去,将弟弟一人独自留在空旷的田野上,任凭风吹草扫。哥哥送瓜到船上后,才折返回来,准备接弟弟回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