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路过芒草村(2)

我伏在木架子的半腰发呆,心里清秋一般。

木梯下面探过来一只冰凉的瘦骨嶙峋的老手。姥姥正挠我失了一只鞋子的脚心。

表姐用新秋的芒草苫牛棚。撤下黑扑扑的陈年旧草,一抱一抱新芒草覆上,带着青草味,带着阳光味,蓬松,柔软。家里耕地的大宝贝老黄,带着它毛色锃亮的小牛犊,牛棚子里兴奋,欢欣,刨蹄子,甩鼻哨,恨不能生出两只牛手来鼓掌。

苫草的表姐头上戴一朵野花,野性地红。那女子,清红的旧夹衣,毛蓝的裤,黑脸的鞋,像背着芒草从诗经年代走来的,通体古朴的美。

我麻绳般粗细的小手臂青藤似的缠抱着木梯子,伏在滑溜溜苍褐色的横木上,和姥姥对峙。

姥姥哪有闲心逗小丫头,转过身和表姐一起抱芒草苫棚子去了,她矮小清瘦的身体在肥大的灰白斜襟布衫里晃晃荡荡。

六丫头突然鼻头一酸,觉得姥姥又穷又老。多希望她像清平乐里的村居老妪: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一头柔软的白发,又老又美。

日子贫瘠,耕稼之事滚滚来,一茬接一茬,丢下爬犁扯扫帚,姥姥似乎难得清闲,被艰涩打磨出包浆的老物什似的,印满光阴的痕迹。

秋空高远,蓝得孤独,美而清澈。一片云也没有。蓝就让它蓝吧,蓝得彻底,纯粹,才能配得上芒草村的古老。

门前的海棠树下落了很多熟透了的果子。它们安静地卧在微微黄了草尖的杂草里,怯生生的。果子极小,红纽扣般,没人摘,自生自落。乡下人务实,舅舅早想砍了去,换些果实肥大的果树栽。我拼命拦阻,细脖颈一梗:“我也砍。你敢换一棵,我就砍一棵。”

舅舅晃一晃手中雪亮的大斧头,揶揄一笑:“黄毛丫头口气不小!大斧头压不死你,抡一个看看?”粗大的木斧柄往我怀里一放。噔噔噔,我顿时倒退几步,扑通!结实摔了个腚墩。舅舅开怀朗声笑,我羞恼哇哇哭。

姥姥也站出来阻拦。最终,舅舅的大斧头怏怏蹲进了柴房,失去了一次大开杀戒的机会。素日里姥姥骂六丫头,也最疼六丫头。当年小猫似的丫头一落草(豫东方言:出生),因为妈妈产后身子弱,我就被姥姥抱走了。没吃到奶水的丫头,又病又小,像那只捡回来的赖唧唧的小猫仔。后来长大点,姥姥常常戳着我宽宽的大脑门说:“难养活,差点扔了。费老劲了。”

六丫头喜欢海棠花。春天的海棠好,那花像从唐诗里走出来的美人,穿着粉红的衣裙,不浓艳,也不染尘。明媚,娇美,自有一种清贵之韵。

果子娇小,透着胭脂红。捡一大把,用小布衫的下摆兜了,坐在夕阳里的草地上,衣袖上蹭一蹭,咔嚓咔嚓吃,酸甜,嚼起来,一嘴碎渣子,涩而清香,有一股花香的味道。

面前蹲一圈鼻涕小孩,馋得流着细细的口水。我发一颗海棠果,问一声:

“香不香?脆不脆?”

小孩子酸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吐。

“香!脆!”

他们异口同声。一张张讨好的小脸,像一粒粒圆鼓鼓的海棠果,洇出胭脂红。小家伙们想讨故事听。我是故事大王,装了一肚子的故事。讲不出来,就自己编,编得有鼻子有眼,自己都入迷。

一边讲一边吃,一兜果子吃饱了。小肚子胀胀的,海棠果在里面酿酒呢,打个嗝,冒股酸气,往小孩子嫩脸上哈,他们咯咯笑着躲,小猫似的乖巧。

芒草村,芒草和芦苇比赛着疯长。

芒草在塘上,芦苇在塘下。芦苇择水而生,芒草随处可见。芒草的花,规规矩矩,线条分明,伸出细长的花条,想卷住风,卷住寂寥。芦花蓬松,白浪翻腾,舒展苍茫的风韵,张扬得很。

诗经里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苇说,蒹葭是芦苇家的书香前辈。芦苇为此骄傲了几千年。芒草不甘示弱,亮出南宋吴仁杰的《离骚草木疏》——释草云:春草释药曰莽草也。莽草,芒草也。

芒草很亲民,很平民,不端架子,走村串户,房前屋后,栽阳光似的,一片,一簇,很温暖的样子。小村人似乎更喜欢芒草,眼面前的东西,举手抬足间,像东邻西舍,熟络,感情联络得快捷。

穿过芒草抱着的村庄,一条细瘦的小土路,斜斜,幽幽,线似的扯到野塘边。小鸡子,小土狗,耕牛,农人,车子,白云,月亮,星星,阳光,风雨,霜雪,都从这条小路上过,小土路不寂寞。晚秋的夜晚有小蛇伶俐游过,大模大样去芒草里歇息。

无患子,无忧无患。

我和表姐穿过芒草掩映的小路,到野塘边摘无患子。

一种野草,开满小白花,怯生生伸到小路上来,把碎白的拇指大小的花,一朵一朵摆出来,给风看,给人看。六丫头掐一朵,戴头上。表姐拔下来,扔地上,笑笑说:“傻妮子!家里老了人(死了人)才戴白花呢。”

野塘无比迷人,像走进故事里。各种深秋的野树、果树,一株比一株好看。如果吹过一阵风,树叶子就轻微晃动,散发出草木味、果子香。野塘上的野果呀、落叶呀、枯草呀,全都是水墨画卷里的颜色。塘外的大野暂时一片原始的大地色。四野寂静,云朵路过野塘。

高大的无患子树,摇曳着满头金黄的树叶和果实。每一棵树,都是黄金之树,它们站在那里,沦陷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