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路过芒草村(3)

树下的杂草中,落了很多无患子。青黄的,也有黑黑的果子滚出来,鸟眼睛似的盯着天空,盯着母树。

我俩蹲在树下一颗一颗捡拾,阳光拉着树枝凉凉地在两女孩身上画影。小竹篮底上很快铺了厚厚一层。

表姐说:“不够用。”她眯着眼睛仰面瞅了瞅,决定上树去。她先拿出一块半旧的干净床单,碎花的棉布单子是她平时用的。我俩把布单扯平了放在树下的草地上。

表姐脱了绣花的小布鞋,红布夹衣的下摆掖进毛蓝裤腰里,麻利地攀上一根粗壮的树枝。摇呀摇,晃呀晃,青黄的无患子们赴宴似的热热闹闹掉下来,一点也不骄矜。我嘻嘻哈哈抱着头躲到一边去,生怕那美丽透明的小果子结结实实砸到我毛发稀疏的小脑袋上。

表姐立马下来,顾不得穿上鞋,光着脚蹲下身去扯布单。那白白的小脚丫真秀气,和人一样。

两人扯着布单,兜起,满满地倒进小竹篮,沉甸甸挎回家,过年一样地欢喜。

坐在门前的杏树下剥无患子,是最雅最美的事,简直可以写进诗经的一页里去。

阳光透过老杏树苍黄的树叶,斜斜的,暖暖的,打在树下人的身上。那杏树秋天无果。杏的果子不往秋天里挤,性子幽淡,不爱凑热闹。

表姐面前放三只小小的竹筐,一只放无患子果实,一只放果皮,一只放果子。她手拿一把剪刀,把无患果一颗一颗剪开,里面圆溜溜、嘴边带着细细白绒毛的无患子,滚落在小竹筐里。一粒一粒,闪着佛光,带着禅意,打磨得午后的光阴古意又美好。

无患子的果皮,表姐洗净了,放进大铁锅里煮。土灶干柴,小灶屋里弥漫着清香带苦味的热气。那热气,从破窗户里,旧木门里,烟囱里,扭着身子走出来,袅袅走到篱笆外。村里人都知道表姐做“皂角水”了。

表姐用大块的棉布过滤掉煮了水的无患子,把水装进一口大大的陶罐子里。从此,可以舀出来洗衣,洗头发,洗手。去污,去屑,天然无污染。左邻右舍来讨要,表姐拿大肚子的空罐头瓶装,大大方方送人。

那些黑黑的无患子,表姐在清水里一遍遍洗了,去了每颗子上的白绒毛,晾干,装在透明的塑料盒子里。待到冬日长无事,表姐坐在檐下,拿纳鞋底的细细锥子,一颗颗钻眼,串成十二颗的手串,一百零八颗的佛珠。

表姐说,无患子古人叫菩提子,又叫佛珠,戴在身上,辟邪,保平安,还有中医书里说的美容养颜、平心静气的作用。

我细细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无患子,惹得少年们羡慕,都知道我有一个兰心蕙质的表姐。

后来,表姐嫁人了。她回来走亲戚,怀里的小娃娃白藕似的手腕上,也戴着无患子手串。表姐腕上的那一串已经起了包浆,泛着光阴的清幽颜色,温润平和,像挽着莲蓬髻的主人的性情。

多少年过去了,回忆中最动人的,莫过于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用芒草苫牛棚,用无患子制“皂角水”、做手串。每一件事,都诗经一样美好,都唐诗一样古雅,都宋词一样迷人。她在给贫瘠的光阴绣花盘扣,给灰色的底子铺上细碎的生动与饱满。

表姐,芒草村的女儿,她就地取材,靠光阴打发光阴。她安恬的外表下,有一颗波涛汹涌的心,铺天盖地都是爱。

冬天下雪时的芒草村,简直是童话世界。

芒草白了青山头。大雪白了芒草头。那一簇簇、一片片,顶着厚厚的白雪,老老实实蹲在那,像穿着白棉袄的老人,安分守己地看家守院,一声不吭。

年初一。下了大雪。家家户户红红的春联,艳到了极点,无法形容。姥姥穿着新做的青布棉袄,围着苔绿的头巾,在门口站着,观音菩萨一般。我一身软红的新袄裤,鹅黄的新棉鞋上沾了白白的雪,娇艳得像一朵梅花。我一头热汗跑过去,身后像有狗撵。看见姥姥微笑着站在那,顿时十万朵心花开,那种天长地久的好,春潮般涌动,涌动……

彼时的芒草村,时光驮着春水淙淙的声音,翻过积着白雪的芒草,浮上来。红梅忍住不打开自己,芒草隐隐露出一截青顶。

年初二。对联喜红着脸庞笑。这一天,芒草村的女儿们回娘家。

姥姥、舅舅、六丫头,新衣崭亮迎出门去。只见表姐穿红戴绿笑吟吟地立在门前,臂弯里挎着装满猪肉和点心的篮子。表姐夫肩上掮着虎头虎脑的小娃,手上拎着的大红公鸡扑楞楞挣扎。

彼时,红日朗照,草木苏醒,芒草村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