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诗人们最想从事的职业
李白说,如果生活让他不开心,他就去当一名渔夫—“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写下这句诗时,李白离开翰林院已经9年。当他站在谢朓楼之上,感受着徐徐秋风,突然顿悟,在庸俗的名利场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空间,在江河湖海之上驾驶一叶扁舟的渔夫,随遇而安,自给自足,虽然物资匮乏,却得到了精神上的自由。
无独有偶,苏轼在《临江仙》中也抒发了类似的心情—“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的一生遭遇过三次贬谪,身在官场,升迁如履薄冰,贬谪痛苦委屈,永远精神紧绷、不由自主,而泛舟江海之上与清风明月为伴才是他心中的理想人生。
诗人们对钓鱼爱得深沉,生活受了挫折想改行当渔夫;生活平安无事,也愿意扮一把渔夫。陆游在《蓼花》中写道:“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写这首诗时,陆游在四川担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这个官职十分清闲,他隔三岔五就和朋友们游山玩水、饮酒作诗。在四川生活的这10年,可以说是陆游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在这样的轻松氛围中,他所憧憬的退休生活,还是当渔夫,驾着小船从秋天的红蓼中缓缓经过,水清、花艳、风和、日丽,那是多么惬意的生活呀。
对渔夫的羡慕之情,历朝历代的诗人写了太多。元曲大家白朴说:“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在他眼里,随便一个文盲老渔夫,都比贵族强上百倍。李煜在《渔夫词两首》里把渔夫夸到了一个顶峰:“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渔夫的智者光环
在诗人们的渲染下,“渔夫”已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哪个诗人要是没写过渔夫都不好意思。但,为什么成为文化符号的偏偏是渔夫,而不是樵夫、农夫呢?
中国文学中最早记载渔夫的应该是《楚辞·渔父》。屈原被楚王放逐之后,心如死灰,一路游荡到湖边,遇见一位渔父,与其就人与世界的关系进行了一段深刻的对话。“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认为理想不可亵渎,个人操守不能让步,宁可抱着自己的信念葬身鱼腹,也不要被这个世界所同化。渔父的观点却正好相反,他认为人不应该和环境对抗,与其孤身一人与全世界为战,不如采取圆滑的处事态度,吸取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屏蔽对自己有害的东西,将自我巧妙地隐藏到环境中。
在这个故事里,屈原是坚贞决绝的殉道者,但他的思想没有超出社会结构之外。而看似居无定所的渔父,却超脱了社会主流的评价体系,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来劝说屈原,以一种自然哲学观来处理自我与世界的碰撞。屈原的高贵人格让人敬佩,但渔父和光同尘的豁达态度,对于现实生活更有指导意义。
“姜太公钓鱼”的故事,把渔夫的智慧用下里巴人的方式重新讲述了一遍。在这个传说里,姜子牙以一个白发渔夫的形象出现在磻溪,靠手持直钩钓鱼吸引了周文王的注意。从此,渔夫这个职业就被加上了一层智慧光环,它象征着世外高人的智慧,更是一种成功改变命运的手段。
渔夫生活蕴含的隐士情结
诗人们追求渔夫生活,归根结底是一种隐士情结。中国传统文化里,归隐山林的隐士情结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文化风潮。封建社会讲究三纲五常,长幼有序,生活在其中,人们难免感到压抑,在老庄思想的影响下,文人群体不可避免地对朴实自然的隐士生活产生向往。隐士盛行的另一个原因是社会结构问题,每到动荡的王朝末年,往往生灵涂炭,归隐山林不仅能解放精神,还能拯救肉身。
与其说诗人们是在羡慕渔夫的生活,不如说他们是以诗咏志,表达对隐士生活的向往。“渔夫”并不是单纯的职业,而是一种精神家园的象征。归隐山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不要说古代,就是现代,有了科技力量的加持,务农依然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工作,非做惯重体力劳动的人,根本坚持不下来。此时,垂钓江渚就成了最佳选择。钓鱼远没有务农难度大、强度高,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船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泛舟江海同时也代表了肉身的最大自由,再配合依山傍水的审美情趣,“渔夫”彻底成为隐士的象征。
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与“庙堂”和“案牍”形成对比的,是“江湖”和“渔夫”,这代表了文人群体精神上的两种追求,即“建功立业”与“安顿内心”。历史上同时做到这两点的只有范蠡,传说他在协助勾践完成复国大业后,携西施泛舟五湖。范蠡之所以被后世文人津津乐道,正是因为他把儒道精神完美糅合在一起,真正做到进退有度,而这也是中国文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人格。
一个标准的“渔夫”必然是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的,但他同时也具备高超的知识水平,他需要与世无争,但也不能完全放弃世俗生活,他游走在出世与入世的边缘地带,进可应召入朝,退可读书立学。虽然诗人们把“渔夫”的生活描绘得浪漫自由,可是“渔夫”的精神内核却带有先天性的矛盾:诗人们的“仕”或“隐”,只不过是官僚体系在君权威压下的一体两面。更多时候,所谓的归隐不过是一种以退为进,是个体尊严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李白在公元753年写下“明朝散发弄扁舟”;两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公元757年,已经57岁的李白壮心不已,一头卷进永王谋逆案,变成阶下囚。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这种进退两难的悲哀,也是传统文人的集体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