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它鸣声荡漾

在古诗文里,表示鸣虫的词有许多。例如,今人称为蝈蝈的小虫,在《诗经》里叫螽斯。当然这也有争论,有人认为就叫“螽”,“斯”是助词。如果真是这样以单字为名,那也是极动听的名字。还有深秋的蟋蟀,在古人的诗句里写成“寒蛩”,仿佛有了人生苦短、人世凉薄的叹息在字里。

关于螽斯,在不同版本的《诗经》注释里,解释也不尽相同,有的释为蝈蝈,有的释为蝗虫。我比较了一下蝈蝈和蝗虫的形貌之异。蝈蝈通体绿色,触角细长,甚至长过身体,很像戏曲演员头顶上插的两根翎子,委实俊逸飒然。清晨,它在露水里沐浴小小的身体,在瓜果藤叶之上跳跃、觅食、游戏,雾散日升时开始鸣唱,音色明亮。而蝗虫之于蝈蝈,就显得有武夫的鲁莽之相,它触角短,两个前翅不像蝈蝈那样能摩擦生出悦耳的声音。

如此看来,蝈蝈有文艺气质,蝗虫形象庸俗,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繁殖力强,属于子孙兴旺的物种。因此,在社会生产全靠人力的农耕时代,《诗经》里的那首《螽斯》被作为祝贺新婚的民歌。

人类生活于这个星球,与浩瀚宇宙相比,人类实在渺小,所以繁衍生育从来都是一件大事。在遥远的《诗经》年代,人们通过传唱民歌的方式描述劳动,吟咏思念,感伤战争,还祝福人丁生育。这些都是大地上的宏大叙事。

只是在这些宏大叙事的缝隙里,我常常会流连于那些清秋之夜的虫声。

在星月交辉的凉夜,在老屋的墙根下,在沐着夜气散步经过的林子里,那些昆虫摩拳擦掌,用翅膀摩擦,一扇一扇地震动空气。那小小的声浪像暗夜的海潮,在我的耳膜上潮起潮退,卷起银色水花。在古诗文里,它们叫螽斯,叫寒蛩。在孩子的捕捉游戏里,它们叫蝈蝈,叫油葫芦……

在那些素朴的岁月里,我们的生活或许有过这样一个动人的片刻:在清寂之夜,听虫声鸣唱。

有一年夏秋之际采风,我夜宿一座落在半山腰的宾馆,房间前后皆是竹木。我洗过就寝,熄了灯躺下,却不能入眠。风起时,我听见窗外仿佛有一片海,那是松涛竹喧之声。风息时,却是密室匝匝浮到窗口的虫声,似断又连,似连又断!我仿佛看见海潮退去,在明月朗照下,小螃蟹、小银鱼、小虾米在沙滩上翻腾着小身体——那么多小生命在月光下闪耀着光泽!是啊,在悠长的虫声里,我仿佛看到这些山野小虫身上的光泽,那是生命稚嫩生长又蓬勃繁华的光泽。

听着这样的虫声,真让人想家。

真让人想念童年,想念少时,想念曾经的乡居岁月。

唐人张籍有诗《冬夕》:“寒蛩独罢织,湘雁犹能鸣。月色当窗入,乡心半夜生。”

中国文人的思乡之心无处不可寄托,夜来对月会思乡,白日里看春风吹绿大江两岸会思乡,日暮时分行舟烟波之上会思乡……可是,最深情的一定是在虫声里思乡吧。

在湿漉漉的他乡清夜,我听着“吱吱吱”“唧唧唧”……像听着方言,听着乡音。这方言和乡音是外婆在月下的篱笆边给童年的我讲古老的故事

我读着《螽斯》,耳边仿佛又响起繁密的虫声。虫声荡漾,夜夜在织谁人的故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