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立春总挨着旧历年脚印儿,立春一过,北方最热烈的冷开始消退,雪的身影就少了。风唱了一个冬天,嗓子也沙哑了些,变得温柔起来。遇到日头红艳的天,风就把山岗上的雪吹进泥土,土房顶的厚积雪也听了消息似的,开始融化,雪水顺房檐溜下,遇冷风结成冰,越聚越长,溜成一个个冰凌。这个时候,人们心中总会生出暖意,炕上的火盆也热乎多了。
那时,母亲手巧又能干,正月里,她一拾掇完碗筷,就从炕柜里拿出鞋底子、针线笸箩,纳她一年四季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姐姐把新炒的爆米花往炕头一放,也从她的小匣里翻出嘎拉哈,我们就开始玩嘎拉哈,有时还把炕席抓得啦啦响,嬉笑声混着爆米花香味,就从炕头飘到了炕梢。
那些年,房檐底下打冰凌也是件愉快事儿。冰凌形状长短不一,却都剔透如梦,砰然坠落的瞬间,撒下一地晶莹。有一年,小妹馋昏了头,把地上的冰凌捡起,当成糖咽进肚。吃晌午饭时大家刚端上饭碗,她就吵吵肚子疼,一会儿就直不起腰来,躺在炕上打滚。母亲听说她吃了冰凌,忙用开水烫热毛巾拧干,敷到她肚脐上,忙活到饭菜都凉了,她的肚子也不疼了。
有时,母亲不让我们打冰凌。等冰凌积攒成刀剑一样长的大冰凌时,她亲自用竹竿把冰凌打下来,再捡到盆里端到下屋。
在那缺衣少穿的年月,各家过年都要囤些年货,冻豆包、冻猪肉、柿子饼、高粱糖之类的,藏到嘎嘎凉的下屋大缸里,严严实实盖上,防小孩儿偷拿,防耗子钻进去偷吃。黏豆包、冻猪肉要节省着吃,要吃到出正月,可立春过后风转了向,冻豆包、冻肉就容易化,容易风干。为了让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年货细水长流,母亲常把碎冰凌盖在黏豆包、冻猪肉、柿子饼上,这样黏豆包就不会风干开裂,猪肉也能一块一块割着多吃些时候。吃到二月二龙抬头过了,菜里还能有一两片薄薄的肉片,吃饭时从菜里翻出一块小薄肉片含在嘴里,那丝奇香就顺着喉咙流满全身。
有一年立春过后,村里闹上了流感。一天半夜,风从门缝、窗户缝溜进来,直往人被窝钻,“咚咚咚”,我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是村西头的王三婶。她嘴里呵着寒风,说她家小六子发高烧,浑身烫得像火炭,直说胡话,问有没有退烧药。母亲闭口不提她家欠我家十斤高粱米、五尺布票的事儿,掩上衣襟忙不迭地说:“找找,我找找!”说着就在地上唯一的木柜里找,找了半天,找出了两片去痛片。三婶感激得连声道谢,还说她已找了半个村子了。母亲又从外屋碗架柜掏出块生姜给她,让她熬姜水给小六喝上发汗。王三叔家八个孩子,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平时靠借钱、借布票、借米过日子,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第二天,小六子也跟我们滑冰车去了,虽然他还流着鼻涕,可他说吃了药,发了汗,好多了。可那天晚上我玩打口袋回来时,见小妹躺在炕上,脸红得像苹果,头像火球一样烫。我忙跑到生产队,把在队部开会的父亲母亲找了回来。父亲说:“还有药片吗?”“没了,就两片,昨儿给她王三叔家了。”母亲搓着手。“那我去卫生院买去。”父亲说完转身出了门。
那时,卫生院在六七里外的公社,母亲等父亲走后拿上盆出去,一会儿就把几块冰凌端进了屋,她把冰凌用布包上,敷在小妹额头,又用布条缠上小块冰凌放在她手心,再用冰水擦她前胸后背。渐渐地,烧迷糊了的小妹眼睛有了光泽,嘿嘿笑了,红苹果脸也变成了粉桃脸。不久,去公社卫生院买药的父亲也回来了,小妹吃上药后,安静地睡着了。
就这样,冰凌伴着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今年冬天,小六子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儿子结婚,邀我们回老家看看,说老家变化的模样快让人认不出来了,再不回去,也许找不到回老家的路了。这几十年,虽说我家一直在城里住着,但与王三叔家没断联系。三叔的八个儿子有的当兵提干,有的经商当老板,还有的承包荒山种果树、开山场,成为种粮大户,总之各家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于是,我趁着周末时间,带着对老家的思念踏上了回乡路。走进比城里楼房装修还要好的小六子家,热炕头上吃着家乡饭菜,谈起曾经往事,热热的乡音氛围里,有许多感慨,我说:“虽说你小六子如今变成老六子了,可日子越过越红火啊!”
他端坐在热炕头,见我端详着他家的双开门大冰箱,嘿嘿笑了:“这新式样冰箱好着呢,冻啥都不坏,你们家冰凌子盖豆包的法子,再用不着喽!”
“你咋知道我家用冰凌子盖豆包呢?”我惊讶追问。“嗨,我咋不知道呢,你家缸里的豆包,我和我二哥还偷吃过呢。”说完,自嘲地呵呵笑了起来。
回来时,小六子给我们装了一袋子豆包和猪肉,晚上,我拿到了父母家。母亲听说是老家小六子送的,忙捡出几个豆包,放到蒸锅里,说:“老家的豆包保准好吃,先尝尝。”我说:“妈,当年咱家大缸里的冻豆包丢过吗?”
“丢?没丢过!不过每年隔三岔五少过一些。”
“那不是一样吗?我告诉你是谁偷了咱家的豆包……”我故作神秘地说。
哪知母亲没等我说完,就接过话,笑着说:“小六子他们,对不?我早知道是他们,小孩子吃几个豆包算啥事……”
窗外,冬日的阳光正灿烂,楼下小花园里,凉亭瓦楞上的串串冰凌雨帘一样挂着,和当年老家的冰凌一样,剔透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