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色雕花大床

我妈和我爸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的。爸妈的婚房极小,妈说除了一张枣红雕花大床和一对方凳外,别的没什么印象了。

十月怀胎,我妈要生了。当时战乱,我爸在北方无法赶回家。寒冬腊月,西北风号叫着从窗户外钻进来,撕咬着我妈的身体和灵魂。妈一个人躺在那张冰冷的雕花大床上,两手死死抓着被子用力挣扎,嘴里不停地喊,生不下来,生不下来怎么办?救救我的孩子!接生婆冷冷地说,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别大惊小怪。三番四次,我妈痛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只听接生婆摇了摇头道,这女人屁股不大,难生,看她命了。几经折腾,一声啼哭伴着一条小生命终于降临人间。“是个毛丫头。”接生婆简单擦洗包了递给我奶奶。我奶奶手都没伸一下,侧过身示意别人抱,我妈却已昏迷不醒。接生婆在我妈鼻子处探了探说,有气,暂时死不了。然后拿着酬谢颠颠地走了。

小生命被裹在一方薄薄的蜡烛包(婴儿包)里,放到了我妈的脚边上,到晚上又抱到后楼的小竹榻上。哇啊——哇啊——一声声啼哭很清脆很响亮。奶奶仿佛那天太累了,听觉极差。第二天隔壁邻居来探视,连忙抱起毛丫头,解开自己的棉袄把这个小小的蜡烛包紧紧裹在怀里,哭声已小了很多。奶奶平静地说,只能怪她命不好,生下来娘就昏死过去,是个男孩就养着了,万一她娘醒不过来,我们给她养个毛丫头啊,又入不了族谱的……

啼哭声一点一点低下去,到第二天夜里,最终没有任何声音了……

奶奶每天履行做婆婆的责任,到我妈房门口看一眼有没有醒来,没有就下楼了。整整五天五夜,我妈从鬼门关上兜了一圈回来了,醒来时正逢奶奶来看她。妈第一句话是,我的孩子……抱过来……我要看……

“别急,好好养身子,孩子给你照看得好好的呢。”奶奶满脸慈爱,柔声细语。

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我妈也猜到了个中隐情。后来又听知情人流着泪详述了原委,一个人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蒙着被子痛哭了几次,后来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因为战乱,我爸在外好多年不能回家,我妈一个人进进出出,安分守己地做好一个长儿媳。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奶奶有着绝对的威严。一日三餐,男人吃干的,女人喝稀的,因为男人要下田劳作。怀着小孩的女人需要营养,可以和男人一起吃干的。当然,这些都和我妈没关系。不过,妈从来不争不怨,不伤不恼,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事。

奶奶是小脚,灰指甲很厚,有时痛得不能走路,剪刀是根本没办法修剪的。我妈有次找到了一块很薄的刀片。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妈烧了两瓶水,然后把我奶奶请到房间坐在那张雕花大床上,轻轻脱下奶奶的鞋和裹脚布。看着奶奶两个小脚趾被折断,骨头翻在脚底,妈妈心里全是怜惜。妈妈轻轻地帮我奶奶泡脚洗脚,把她的灰指甲和老茧部位泡得软软的,然后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把我奶奶的脚擦干搁在膝上,拿出薄刀片,一点一点地剔灰指甲,一薄层一薄层削老茧。阳光像一个调皮的小精灵,透过花木窗跳到我妈妈的脸上、手上,停留在奶奶的小脚上起舞。傍晚时分,我妈妈站起来捶了一下腰笑着说,姆妈摸摸看,阿有勿惬意的地方了。我奶奶拍着雕花大床说,累坏你了,过来坐,你领养个小孩吧。我妈眼里又有了泪花。

战乱结束,交通恢复。我爸回家把我妈接了出去,后来就有了我哥和我。听到那张雕花大床上发生的事情,知道我曾有位被活活冻死饿死的姐姐,我心里充满了对奶奶的恨。我发誓回老家一定要狠狠地骂奶奶,骂她的封建,骂她的无知,骂她的自私,骂她的残忍。一年又一年,这颗恨的种子在心田发芽生长成了小苗苗的时候,我盼到了回老家过春节的日子。

为我妈为我姐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想象着那个老太婆被我痛骂一顿后痛哭流涕的不堪样子。

一进门妈就要我叫人,我依次叫了各位叔叔婶婶姐姐哥哥之类。然后我们往里走,七拐八拐好几个弯,狭窄的黑弄堂,湿湿的空气。小厅边角的竹椅上,蜷缩着一位老太太,脸黑黑的小小的,只有妈妈的一只手掌大。看到我们,她抖抖索索摸到倚在旁边的龙头拐杖拄着站起来,铺在竹椅上的小棉垫子掉在了地上也没顾上拾,皱巴巴的脸笑成了一朵墨菊:“这是我的宝贝孙女啊,来来来,吃糖。”她翻开老式大衣襟罩衫,从老棉袄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塞到我手里,“心肝头,你的手冷到则,叫你娘买件厚棉袄……”这般慈祥善良、这般无助柔弱的老太太会下得了狠心活活冻死饿死我姐姐?此时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脑中一片空白,喉中有什么东西堵着,平时恶狠狠地演习了无数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