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灶的光阴书

这个土灶立在一畦蔬菜里。地是宅基。地的主人已搬走进城。捡荒地种的村人懒得移走它,那需要花不少气力。

土灶曾把炊烟送上青云,把草木灰送进田野,把一代又一代灶前人送进土地中的某间幽室。土灶有些木然,它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顺其自然,土灶原地坐化,安静地,自己成了自己的墓碑。墓志铭写满土灶的尊严、辉煌以及有人在此生活过的证据。 ? ?

那些年,风横七竖八,从烟囱口钻进来,给土灶做过一番关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描述。土灶有自己的语言,在柴火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土灶“嚯嚯”催逼烟和火往烟囱口冲——那些薄烟似乎真信了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蛊惑。

土灶喜欢这种干脆、直接、刺刀见红的搏杀——粗壮板扎的木棍、竹筒等好柴火是刺激土灶肾上腺素喷涌的对手。如最伟大的斗士遭遇最狂猛的野兽。土灶把根根好柴火嚼烂成一堆堆碎末、一堆堆草木灰。被土灶超度的好柴火化作屋顶缭绕的炊烟,它终于看到了蓝天、白云和老宅前摇曳的花朵。

稻草、穗壳……一灶无欲无求的孬柴火会磨钝土灶的斗志。烟凝滞,笨重,不往上走,或赖在灶膛盘桓,或躲进灶膛某个有坑洞的角落,或亡命于灶体的丝丝裂缝。孬柴火终于在土灶胸腔淤积起厚厚一层烟土,像浓痰黏附了抽旱烟的老头可怜的肺腑。

土灶台外围往往抹一层水泥砂浆,犹如给土灶本已肌肉鼓起的身体固了一层铁盔甲。土灶是一座土坯房除晒坝外唯一用得着水泥的地方。雨水裹挟泥浆、腐草覆盖一块晒坝不留任何商量余地。更多的土从晒坝四周爬进来,晒坝很快又成了一块土。土灶齐腰高,匍匐的泥土想要站起来征服、同化一个土灶,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花已向晚的季节,老宅旁,灿烂飘落,土灶早已被人遗忘却浑然不知。多少天过去了,多少年过去了,已没有一星柴火为它点燃,已没有一粒粮食等待它去煮软,甚至,连那座曾为它遮风挡雨的老房子都已矮成一摊泥土,变作一块菜地。然而,土灶没有放弃对时光的抵挡,如同“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的游戏早已结束,却没有得到散场通知而依然蒙面站立痴痴不动的孩子。美感与实用往往背道而驰,都市人和生活方式快速向都市人跟进的村庄人谁会在乎土灶身上被火、食物、时光、记忆熔铸进土灶生命的美学价值和诗意?

更年轻一辈正在来的路上,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将无法理解“灶”这个会意字的来处。现代灶具已与土无丝毫瓜葛,火也不再是一口灶存在的必然要素。人类科技日新月异,沸腾一锅水的可以是电,是光;煮熟一样食物的可以是微波,是电磁。但是,无论如何变迁,一座房(就算是一辆移动的房车)总得给某种灶留个位置。尊重一口灶,便尊重了人类获取熟食的历史、当下和未来。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这口留在宅基地的土灶兀自呆立在时光背阴处,怎么看都像一个不愿随子迁入城市的老人。莫非土灶和老人有同样的忧虑:离开大地,悬浮于几十层楼高的空中,土灶粗笨的身体和与岁月缠绕交融到再也无法分离的灵魂又如何能被放置安稳?

土灶旁,一行一行青菜肆无忌惮长得热烈而奔放。灶台上,铁锅已逝,空出两个黑黑灶眼,像瞪着一双注视天空的眼睛。灶膛口大张着嘴,似要把那么多年吃进胃的柴火的营养都吐还给这片厚土。土灶很孤独,也很知足,它收纳过飘荡在老宅上空的炊烟的气息,收纳过萦绕在灶房里的米饭、番薯、茄子的清香,收纳过土灶旁抽烟老人的咳嗽与呼吸,收纳过闪烁在灶膛口的孩子的红扑扑的脸……现在,它像抱着光阴的百宝箱,沉沉睡去了。

我——土灶旁一个回乡的游子,再也无法将它从梦中轻轻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