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纷纷扬扬的雪(2)

木格窗里透出的朴素温暖,院落里传出的犬吠鸡鸣牛刍驴叫和黑猪吃饱后的哼咛,以及炉火上飘出的简简单单的饭菜香,烟囱上袅袅升腾的如牡丹一般盛开在雪花里的一缕缕炊烟,母亲织布时高一声低一声的梦呓似的絮絮叨叨,让我在渺若飞羽的一片片雪花里,拥有短暂一生中值得珍惜的片刻惬意。又让我在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万般留恋毫无由起的那一丝浅浅忧虑,积淀并留存再也无法重来的一个个大起大落和悲喜瞬间。

我喜欢和这位老朋友围炉夜话煮酒聊天,同他谈天说地。似乎李白苏轼白居易王维杜甫、司马迁、孟浩然陶渊明范仲淹、曹植、贾谊……也喜欢和这位老朋友围炉夜话煮酒聊天,同他谈天说地笑对人生。不然,何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又何来“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枝变琼枝”呢。

甚至觉得,自己敢于抛弃和违背自孩提时遵循母亲划下的滴酒不沾行事谨慎等等教条,在成年后的某一天醉卧雪窝放浪形骸,都得感恩那一场接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拜雪所赐的一切一切,和所有被雪改变了的一切。

二、

那就踏雪寻梅吧。

瀍河,狭而短,其水澈澈,其声淙淙。洛河,绵又长,蜿蜒曲折,静水流深。两河交汇之处,河口状若喇叭匍匐大地。何其幸甚,闲暇时,我可以信步到“喇叭”上听流水呜咽。呜咽里都是汉唐遗风,周鼎汉瓦。

西岸地势陡峭。一座高大团城杵在水里,团城上筑有一座飞檐琉瓦的唐风楼宇——晴望阁。莅阁北眺,巍巍朱樱塔和恢宏的隋唐大运河文化博物馆咫尺毗邻,交相辉映。

东岸形似金龟探水。瀍洛缠绵,两条灵性之河协力堆积出一块扇面之地。依岸拂柳,看野鸭鹭鸟翔羽,弄水戏波,观游鱼吐泡嬉耍,凝涟漪漾漾,遥龙门山色,溯千年梦华,这里视野最佳。徜徉岸畔,望山,亲河,思远,怀古,每每流连忘返。

龟背被纵横交错的步道分割成了棋盘似的几块。草坪在龟背上扮演主角——春天生机勃勃,夏天盈润滴翠,秋天柔软如毯,冬天草色枯黄。遇着闲暇或节假日,草坪成了大人小孩的热闹去处。垂柳、五角枫、樱树……甘当配角,它们珍惜阳光雨露,静静站在韶华深处,让落叶凋零风流倜傥,辗转一派娴雅从容。

梅园在龟脖位置。冠以梅园,其实疏朗朗三十几棵梅而已。梅原本南方宠儿,辗转到北方,宠溺已倍增。即使梅树数量不多,也要谓之“梅园”。

梅树分为两丛。东边二十几棵,西边十几棵,中间隔着窄窄一条小径。梅当然是好梅,红梅灼灼,黄梅窈窈。朔风萧瑟,梅怀傲骨,一棵棵梅树摇曳岸畔,一支支梅花凌寒绽放。

爱梅之人如何舍得错过身边这一树粲然绰约呢!去年梅开,恰逢一场纷扬瑞雪。一边踏雪寻梅,嗅那一树清香,一边徜徉岸畔,醉那一湾河景。那些日子,梅园旁的厚厚落雪被赏花人硬生生踩出一圈明显履痕。那时疫情正峻,一圈履痕显得弥足珍贵,恍惚间,竟觉得那是人们赋予一棵棵梅树的无冕光环。

今年暖冬。时令三九,天空却三月半似的清朗湛蓝,冬阳一改脾气,也格外和煦温暖。梅喜欢和一场雪纠缠,飞舞成唐诗,灵动成宋词。雪和梅一旦融合,遍在天地之间氤氲出了一个香远清幽的世界。

忽然想起岸畔的梅花,绽了么?

三十几棵梅树野性十足。园丁们的精力放在草坪和小景上,对待岸畔的这些梅树,若不碍人,任由树干虬龙般恣肆,枝丫四下里舒张。枝丫上花苞累迭,等不及姗姗来迟的雪,已有急性子在枝头热烈地盛开,难怪古人说:“向来脂粉流,睥睨谁敢当?”

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写绝了梅的气质风姿。洛阳地脉花最宜,扎根河洛沃土,汲取千年精粹,岸畔的这些梅树凡而不俗,出落得小巧别致,小蕾如米,粒粒深红,大蕾如豆,红色的花萼已被撑破,裂隙四散,那点深红裹不住里面膨胀的明黄。那些半开的花,像是刚刚醒来正打哈欠的婴儿,自带几分慵懒,微睁双目微启唇,似有几分娇嫩。

这些梅花见过入周问礼的孔子么?见过李杜相会么?见过金谷二十四友么?见过香山九老么?想必,这些梅花也见过邂逅洛神的曹植吧,或为他的《洛神赋》添加过灵感?这些梅花想必也见过司马光吧,独乐园藏在雪夜里,一灯如豆,孤灯昏黄,窗外数枝梅探头探脑。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诗人很远,远在前朝。梅树很近,近在岸畔。

喜欢红梅,更喜欢黄梅。拉一枝细细打量,这黄梅虽然繁累,却层次分明,花瓣是油润的蜡质,几乎算是半透明的。许是花萼的映衬吧,这纯净透亮的黄,不但毫不淡薄,反倒有几分醇厚。一下子幻想起霓裳羽衣,指尖一触,凉意里大约有着肉质的滋润丝滑,真想折取一支带回家,又怕楼宇里的暖气不懂怜香惜玉,隔夜再看,蔫了。

今年赏梅的人明显多了,如这满园梅花,比去年繁盛。有人喟叹:“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梅花,三弄,绝美!”有人感慨:“梅花开了,该过去的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雪花葬落梅,雪和梅都有归处。如此,甚好!

三、

三九隆冬。小年,风雪交加,父亲自远乡归来。

一天一趟的班车早已发出,空荡荡的候车厅里,父亲茫然无助。县城和熊耳山褶皱深处里的小家隔着青龙口和几十里崎岖山路,咬咬牙,背起鼓鼓囊囊两个黄里泛白的旧帆布包,父亲一头钻进了风雪。我后来读《水浒传》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觉得顶风冒雪从草料场往山神庙赶的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恍如我那摇晃在风雪之中的可怜父亲,那句“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让我跟着心头一紧。

母亲裹着她那条红纱巾站在院门外小石桥里边的那棵老榆树下。我紧贴着母亲,站在母亲身边。风雪如同鞭子一般抽打在我和母亲的身上脸上手上,生疼生疼。围在母亲头上的那条红纱巾被风雪扯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红火苗,仿佛母亲释放给远方父亲温柔而狂野的召唤,或者引导父亲平安归来的神秘信号。

我在母亲身边站一会儿。冷了,缩回屋里,暖和一会儿,再出来。母亲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母亲把炉火燃得旺旺的,嘱我看好炉火,安心等待说不定突然就会看到从风雪之中冒出头来的父亲。??

天色越来越暗,风雪越来越大。母亲悬在风雪里的心越来越不安宁。母亲决定出门迎一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