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纷纷扬扬的雪(4)

奢望天知我愿,扑簌簌下一场纷扬大雪,如此,我也能如杨时、游酢一样,肃候小院,待先生小憩之后,近至身旁,细细聆听那穿越千年的谆谆教诲。

一定如雷贯耳,醍醐灌顶。

五、

乡村的雪和城里的雪有何不同?我一遍遍问自己。

我的那位老朋友从来不给我答案,而我自己也没有在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里彻悟或得到想要的答案。

李白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杜甫仰天长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柳宗元很聪明,躲在一场雪里孤舟蓑笠,独钓寒江,留下深沉背影。

这种比较似乎痴人说梦,纯属伪命题。城里的雪绝不会因为降落在城里而沾染灰尘失去洁白,乡村的雪也绝不会因为降落在田野而暗自神伤不再高傲。每一片雪花都是自由的灵魂,它们为降落到这个平凡而不平凡的世界尽情欢唱。

何必硬生生把自己的忧郁不快乐强加给一片雪花,转嫁给一场纷扬大雪呢?多么愚蠢,多么无聊呀。

由是想起了张岱,和他的《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一生痴绝,万千孤独,故园旧梦,家国情怀,就藏在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里。水天苍茫,云山静寥,雪落无痕,人间清白。即便曾“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怒马,好美食,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每个人都会在雪地上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或曲或直,或轻或重,或深或浅,或长或短,或多或少,或清或浊,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六、

实在不放心独居乡下的老母亲,我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回到乡村,回到老宅,回到母亲身旁。

雪夜很静,静得恍惚能听到母亲一起一伏的香甜鼾声。

伸手一摸,一把钥匙放在门楣上方一个不起眼的墙洞里。耄耋之年的老母亲忘记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有忘记给儿女们留一把进出家门的钥匙。我是被老母亲惦念最多的那一个。

我家的小黑还是探出头瞪了我一眼。我自觉理亏,打扰小黑的罪过和扰乱村庄安静雪夜的罪过一样大。尽管,我确属无意。

轻身贴附于老屋窗台上,额头顶着窗玻璃,睁大双眼往屋里寻觅着。我试图借着院子里朦胧的灯光,看一眼心心念念的老母亲。遗憾的是,游进屋里的那些光,像是游进了黑洞洞的大海,模糊得啥也看不清。

母亲真的老迈了!她老人家竟然一点没有感知到中年儿子的风雪夜归。

或许此刻,母亲的梦里正有一个孩子在村庄外的青青麦田里灰兔般矫捷奔跑,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下猴子般灵活跳跃,在她怀里仰着小脸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在她的嗔怪里小黑蔫蔫的低垂着犯了错误的头,在她的一声又一声叮嘱里依依不舍地踏上离家远行的路……

一想到这些,我站在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