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书(2)

和小雨见过那一面后,我给孜孜打电话,说了小雨的近况。孜孜没有追问当年小雨为什么会那么做,她总是懂我,知道我不会问小雨,也知道小雨不会再提起往事。

高中毕业,孜孜考了湖南城市学院。有空的时候,她会来长沙,到我的学校看我,跟我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吃饭。晚上,我总是接待她到学校附近的网吧玩通宵,打泡泡堂。毕业后,她所有的联系方式突然消失不见,某天,一个广州的陌生号码打过来,是她熟悉的声音,当时我也在广州,跟她约了一顿饭。再后来,电话又成了空号。

孜孜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忘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只记得他长得文质彬彬,很儒雅。他们怎么开始的,怎么结束的,所有细节我都不知道,孜孜也从没说过。十年前,孜孜的家人给她在汨罗买了一个两层的大门面,给她装修成一间茶叶店。她成了茶叶店的老板娘,从此安定下来。

有了这间茶楼,我们高中同学就有了一个聚集地。每次从长沙回去,我都会直奔她的茶叶店,在一楼的茶台上跟她喝半晌清茶。彼时,孜孜最喜欢的话题,是她的姐姐杨玲。杨玲姐姐特别优秀,长得漂亮,也很有能力,她和姐夫,各自担任两个跨国集团的高管,定居在上海。孜孜说起姐姐的时候,总是骄傲的,大约,她希望活成姐姐的模样。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素不喜让人遂愿。风华正茂的年纪,孜孜却患了红斑狼疮。药物让她清癯的脸庞变得肿胀,慢慢地,她越发不愿意说话,甚至不愿参加任何老朋友的聚会。每次快到饭点时,她总是说,二仄,我回家吃饭算了,你们去吧。偶尔我会霸蛮叫她一起去,可坐在桌上她也总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后来我就索性不叫她了。

几年前,她的父亲倏然离世。这个消息来得突然,我们准备去吊唁的时候,孜孜来电说不要去,马上准备上山了。湘北方言中,土葬被称为上山,或者还山,尽管每个人都在大水面旁长大,可生命终结时,都会回到山里。我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这片土地上的人长在岸旁,最后却一定要离岸而葬,隐进山林,百思千虑后,我只得到一个难以自洽的答案:生是流动的,死是静止的。

孜孜在她的父亲上山之后,彻底断了跟我们的联系。她的茶叶店成了一间药店,她自己则在小小的县城藏匿了身形。昨天晚上,杨佳给我打电话,说杨孜孜走了,你听说了吗?我晃了一下神,说你确定了再告诉我。电话挂断,我端起酒杯,跟几个年轻朋友一饮而尽,心中酸楚,两行热泪奔涌出来。片刻后,手机传来微信的提示,杨佳说确定了,在上海的医院走的,也是在上海火化的,骨灰安置在普陀山。

借口买烟,我出了包厢。在门外的一棵树旁,我大哭一场。我的僵尸老大,叫我二仄的姐姐,在上海的一张白色病床上停止了呼吸,高瘦的身躯变成了一抔骨灰。我曾去过普陀山,在金色的观音神像前,我没有许愿,因为我不确定能否回来还愿。可我知道,普陀山已经在召唤我,因为那里刚刚停驻一个好朋友的魂灵,她应该想见见我,听一听我的啜泣声。

小雨永远不会知道,孜孜比我更相信她。尽管那天她没有站起来。她的沉默,不是默认,而是一种无声的怜惜。孜孜,今晚真的很伤怀,在你孤独面对痛苦的时候,我从未守在你的身边,哪怕一天,哪怕一小时。你的妈妈和姐姐送走你的父亲后,又不得不送走你,她们该有多么心疼。我理解这种疼,它慢慢绞动我的泪腺,一颗一颗挤出泪水,可这无济于事,你终究失去了皮肉,失去了语言和情感,成了一抔骨灰。你来人间一趟,不曾经历刻骨铭心的爱恋,不曾讲过一段慷慨激昂的话,你慢悠悠,又快到难以置信地抵达终点。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从此遁入风中,和岁月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