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修鞋铺(2)

修鞋铺有个常驻的老头儿,大概是修鞋老头儿的朋友,有事没事总泡在铺子里。这个老头儿圆圆胖胖的,满面红光,虽然头发全白,但怎么看都感觉比修鞋的老头儿要年轻。话不多,可以说是极少,总是默默地坐在固定的位置发呆,好像外面的世界太大了,除了这个地方他已不知要去哪里,以至于我每次去修鞋的时候看到他都很奇怪:你又不爱唠嗑,天天坐这干嘛呢?

我对大人们的八卦不感兴趣,因为他们说的谁谁谁经常会把我的脑子搅成一锅糊涂粥。倒是老头儿修起鞋来,看上去赏心悦目极了。我最喜欢的一个环节,是将从厚胶皮上剪下来的整片鞋掌钉好贴严后,用一把类似铲刀的工具,沿着鞋底的边缘和弧度,将胶皮多余的部分一气呵成地削掉,直至与鞋底的形状一毫不差。那胶皮又厚又硬,铲刀看上去笨拙但极其锋利,老头儿的力度也掌握得恰到好处,因此削的过程十分丝滑,像是一位优雅的大厨,在游刃有余地削切一块厚厚的硬奶酪,看得相当治愈。

后来我和我姐在北京工作,回家的机会少了,我爸妈偶尔来住一段日子,每当遇到修鞋的问题,总会惹来几分烦恼。他们必然不会去昂贵的连锁店,于是拎着一堆鞋子,坐着公交去他们曾经勘察过的小区修鞋摊,但这也只是退而求其次,偌大的一个城市,并没有能让他们满意的修鞋师傅。每当这时,我妈就不屑地撇嘴,说:不行,还是得拿回阿龙山,找那个老头儿修。

我爸有一双非常喜欢的皮鞋,穿了好多年,鞋面一点损坏都没有,但鞋底磨漏了。我们说,扔掉算了,这么多年也穿够本儿了。我爸坚决不,千里迢迢背回家,找修鞋老头儿换了一整个崭新的鞋底,居然只要十七块钱!要命,这让二十五块钱给我换了个高跟鞋掌半天就跑丢了的小哥情何以堪!

再后来,我爸妈也搬走了。那个深藏在大兴安岭深处的小镇的人和事,更多只在回忆和谈资里出现。当我们举家回去过一个短暂的假期,已是整整九年后。镇上的人越来越少,街道愈发冷清,有一天我们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竟看到了老头儿的修鞋铺,蓝色铁皮木板小房,上面悬着一张招牌,简简单单的大字写着——长江修鞋。这家铺子在我的记忆里荣辱不惊地待了那么多年,待得都快落满尘土了,我们却才刚意识到,原来它是有名字的。

我跟我妈去修鞋,修鞋是次要的,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怀。神奇的是,老头儿依然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老。那个铺子依然干干净净,井井有条,阳光穿过贴着蝴蝶和花朵的窗子,伴着补鞋机咯噔咯噔的声响,细微的尘埃就在柔软的光线里浮沉。

唯一的改变就是,曾经在这里一待就是一下午,坐在固定位置发呆的圆圆胖胖的白头发老头儿没了。哎,他明明看上去要更年轻一些。

修鞋老头儿说,明年他也不干了。岁数大了,孩子在外地,不放心他一个人生活,让他关了铺子去同住。

出了门,我和我妈唏嘘不已。为已离开人世的白发老头儿,也为即将关门的长江修鞋铺。时间滚滚向前,孩子羽翼渐丰,远离故土,成年人慢慢衰老,告别人世,除了记忆,恐怕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或者,不变的记忆,有时更多的是一厢情愿的不愿改变吧。

又过了五年,在我的几番努力争取下,我们再次回家——那个遥远的小镇,始终是我无法割舍,拼命想要回去的地方。小镇因夏季的到来开启了短暂的空前的热闹,一些像我一样总想回来看看的中年人和老年人,更多的是揣着发财梦从几千里外跑来采松塔的外地人,太多陌生的面孔,熙熙攘攘侵占了街头,热闹得让人难受。

突然又看到“长江修鞋”的招牌,位置换了,门脸大了,隔着明亮的玻璃,老头儿依然坐在里面静静地修鞋,还是没有变老。五年前说要离开的他,不知是何原因,最终还是没有关门,留下了。

我妈十分激动,赶紧发微信嘱咐我姐,过几天自驾回家的时候,把她那双一直舍不得丢掉的鞋子带回来!

有时候我想,会一门吃饭的手艺,不能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在一个小地方落下脚,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也许是件难得又幸福的事呢?在我们这个曾是一片荒芜,成立不过五六十年的小镇,很多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有配眼镜的,有修手表的,他们因不同的机缘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此地,直到老了,南方口音也一直没变,却再也没有离开。或许,在他们心里,这里已然是家了。

但年轻人永远不会想到这些,曾经我们一心想要离开,不是不喜欢这里,不是不眷恋,甚至不是对远方有太多幻想和向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只知道必须得走,所以我们就走了。然而走了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况且,我又怎么能不走呢?我并没有一门足以留下一辈子的吃饭的手艺。所以,只能远走他乡,四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