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逃学后的某一天,妈妈突然问我:“你逃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呀?”她很好奇,想到她七岁的女儿一连四五天独自在外游荡就非常后怕。我究竟在干什么呢?说起来我似乎做了很多事情,走过了很多地方(虽然现在看来只不过是那么几条街),但这些又都不算“什么”,只能用“游荡”两个字来概括。
我游荡到菜市场看小贩们卖菜,看买菜的人砍价,看双方如何争执得仿佛要吵起来,最后却做成了买卖。有时候,我站在摊子前面观看得出了神,冷不防会被问道:“买菜吗?”我赶紧往前面走去,装作要追赶某个带我来的、不存在的大人。
游逛得累了,我就找个地方休息。我有个秘密的休息据点,那地方紧挨着我们家属院的入口处,是一间废弃的小屋。不知道为什么小屋地面的中央有一堆干燥的麦秸秆,一个潮湿的角落里则长着杂草。屋子的一小部分屋顶已经塌了,塌的部分形成一扇不规则形状的天窗,透过天窗,可以看见一小块瓦蓝的天,透过天窗,光线和雨丝飘落下来。
我把书包枕在头下面,躺在麦秸秆上,望着头顶天窗上的天空。天窗投射在泥地上的一汪水似的光斑缓缓地在小屋里移动着,使得周围仿佛更加昏暗。在这光束中,我总看到各种透明的蜉蝣一般的东西忽闪而过,我以为这种光线造成的视觉错觉就是空气。所以,我很长时间都不能接受老师说的“空气是看不见的”这个理论,我以为我看见过空气。
有时候,在这种奇特的沉寂之中,我枕着书包睡着了,直到我听见一墙之隔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发觉家属院的大人们都下班回来了,因此想到学校也该放学了。我赶紧起身,背好书包,走到街上去会合刚刚放学的小学生们。
这是我的“游走与沉溺”,此种消磨时光的方式我钟爱至今。
三、
到了初中,我依然独自逃学,独自寻觅一个好去处,不同的是,我常常带着想读的课外书。我在气息清新的田野里一个人骑着车,累了就把车停到一个地方,通常在某棵茂盛的大树下,或是一条青草和野花烂漫的沟渠边,在那儿读我喜爱的文字,书籍变成一种气息、一股暗流,进入我的内里,滋育出一种新的东西。这时,我感到生活就是一条阳光灿烂的、在我面前铺展开的大路,充满着忠贞、具有活力而美丽的事物。
在我开始喜爱阅读之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或者说,我拥有了两个世界:我生活的世界和我阅读时进入的世界。有时候,我不禁感觉那另一个世界才是我真正熟悉、热爱的世界,是我更深一层的快乐与激动的来源。
这个阅读的世界从未被侵蚀,它随着我长大成人而愈加丰富。当世俗世界令我失望,我会想到在所有的疲倦、劳烦之后,我可以读一本自己喜爱的书。我还想到我可以破衣烂衫,可以身居陋室、粗茶淡饭,但如果有人告诉我此后不能再读书,那才是我绝对无法忍受的痛苦。阅读对我来说,仿佛精神的根脉和生活中真正的希望。
正如我要逃学的意志始终没有动摇一样,我要读书的意志也同样坚定。我从未奉劝过任何人不要上学,不要考试,不要读大学……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给出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建议。只要有可能,一个人就应该尽力受到教育,因为无论对于一个有追求的个人还是一个社会,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沉沦在混沌无知的黑暗中。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年幼的大卫·科波菲尔在那个肮脏而昏暗的作坊里时会痛苦落泪,会强烈地怀念野蛮的萨伦学校。
这么多年后,对当年所受的教育里的弊端,我的厌恶并没有减弱,但我仍不会劝说任何人放弃接受这种教育的机会,除非他能受到更自由、科学的教育。我知道不少人正是借由这样的教育慢慢形成了明辨是非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少人也正是通过这条不怎么自由的途径,找到了日后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