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进山,住在老王的家里是有原因的。他喜欢诗歌,为人热情,家里房子多,在当地还有威望。
老王中等身材,梳着老式的“大背头”发型,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他说话语速很快,像爆豆子似的,咔咔嚓嚓直响;他走路也快,抬腿就像踏上了风火轮,任你一路小跑也跟不上他。
老王对我说:“你想了解这大山,在山窝子里住不行,得往山里走,往山上走,躺在山坡上,靠在老树桩子上;你得了解这大山的一草一木,知道它们想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得能听得到它们呼吸、喘气,只有到那时,你才下笔有神,你才能做到真正的妙笔生花。”
他一口气说下来,我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于是,我连一分钟都不想等,央求着老王带我上山。
亲爱的孩子,我真的无法向你形容这长白山秋日的美。
仅举一例。从老王家出发,驱车山行三里余,在一个岔路口,兀自生长着一棵老山梨树。这棵树高六七米,树盖成荫,一簇簇的山梨如野鸡蛋大小,黄中带有红晕,硬挺挺,冷飒飒,傲对秋霜,不被外物所扰。我们将车停在树下,从地上捡拾落下的果子品尝——主要是我想品尝,那味道涩中带苦,苦中带酸,一口下去,五官不受神经控制地凑到一处。老王站在一边只是笑,对山梨瞧都不瞧上一眼。他把头歪着,一只耳朵正对着山坡上的一大片落叶松。落叶松挺拔俊朗,松针柔顺,随风而动,清香频溢。老王聚精会神的样子吸引了我,我不禁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动作。
见我面生诧异,老王轻声问:“听到了吗?”
“什么?”我自是不觉。
老王神秘地笑笑,说:“它们在说话。”
“谁?”我左右望望,除了老王和我,身边再无他人。
老王摇摇头,叹息道:“到底不是山里人。”他一边招呼我上车,一边向我解释:“是这样……当然,这只是我的感受。就在你刚才被山梨酸得挤眉弄眼的时候,老山梨树上的所有梨都笑了。”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王一指辽阔的山坡,接着说:“而且,山上的落叶松刚才唱歌了,你知道吗?”
这样的话令我惊奇。
老王说,我吃山梨的当口,落叶松真的唱歌了,而且,不但有调,还有词,它们齐声地唱着它们心中的怀想。“那歌词是什么样的?”我迫不及待地问。老王说,那一定是唱给小熊的歌,具体内容他没有听清,但那声音像电流一样击打着他敏感的心。
我沉默了。
如醍醐灌顶一般。
亲爱的孩子啊!这秋山之美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不仅可以感知,而且可以触摸。
老王和我继续往山里走,树林越来越密,道路也更加崎岖,不时有大鸟从车前飞过,留下一声啼叫,打破车内的沉寂。老王一心一意地把控着方向盘,而我还沉浸在他的话里,无法摆脱起伏的情绪。一只蝴蝶落在后视镜上,不停地扑扇着翅膀。这是长白山绢蝶中的一种,白底黑斑,格外耀眼。阳光爬上来,我目光所及的半个山坡涂满了绿色。我用力摇下车窗,从微醺的山风里分辨着河流与山体的气息。
老王对我讲,前几年的一个春天,他就是在这片山林里看到过黑熊。一只母熊带着两只小熊,毫无戒备地在石砬子上嬉戏,它们的叫声里充满了幸福和欢乐。母熊在前边悠闲地漫步,两只小熊淘气地跟随左右,它们时而迷路一般离开母亲,向山顶奔跑,跑了一段之后,又猛地折返回来;有时它们也会原地打闹玩耍,像两个黑色毛球,全然不顾母亲温柔的呼唤,任自己的天性完全地挥洒出来。
老王说:“如果有鹰从天空飞过,那熊妈妈就会踩着地上的阴影,把两只幼崽紧紧地护在膝下,绝不容许自己的孩子出现任何差池。”
随着老王的讲述,我一下子便投入到安房直子的童话里。一个掉队的青年,因为抽了熊老爹送上来的一支香烟,很快就随着烟的神秘力量来到山顶乐园。在那里,有一个美丽的熊姑娘等着和他成亲,他们生了几个孩子,其憨态可掬想必是和老王口中的熊宝宝一样。那里边的熊老爹让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老王,从背影看去,他和站立的熊并无二样。假使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他趁黑来拍打你家的木门,你还真无法分辨这潜在的危险能有几分。我想,之后那青年耐不住寂寞,从山顶跑回家里,而熊姑娘开辟出一条烈焰之路,直到他的门前。在忧伤的对话里,一切不复从前,年轻人的怅然若失和那烈焰中的鲜花一样,它们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我们的车停在山脚下,山林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老王领着我上山,沿着一条山溪溯流而行。大概又走了二里地,我的身上、头上都被汗水浸湿。老王指着水边的一块石板让我歇脚,他则赤足下水,在山石缝隙间翻翻捡捡。我正疑惑的时候,他笑吟吟地直起身,高举着一个保鲜袋给我看。
“这又是什么?”我气喘未定。
“山珍。”老王侧身坐到我的身边。
他展开保鲜袋,把指甲大小的软枣子呈到我面前。他解释说,在长白山,带新鲜食材进山,利用溪流充当冰箱是再好不过的土办法。无论是蔬菜还是肉,镇在溪水里,三五天也不会腐败变质。而时令野果采了又拿不动,就放到这里好了,隔几日上山,口渴时再取。如果想惠及他人,就做个鲜明的标记。山里人这份成人之美的心,多么真实又质朴。
风来了,山林发出簌簌的响。又一缕风过,野百合的香气淡淡泛开。风清凉了我的身心,也综合了天地的气象。它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信使,四季都马不停蹄地奔行。它的口袋里承载着万物,也联动着每一颗敏感的心。就如此时此刻的我,整个人融化在山麓的一隅,如果我不动,谁又能固执地指认我是一个山外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