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是我的族兄,也是我初三时的班主任。他在近门兄弟中排行老六,同辈中又比较年长,多数兄弟都叫他“六哥”。
六哥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生人,只比我父亲小两岁。父亲结婚又比较晚,因此,六哥家除了最小的女儿,其他的侄女、侄子都比我大。
我小时家住在邻水的桥边,南院就是六哥的父母兄弟。六哥的父亲,我叫四伯,印象中须眉和头发都白了,是慈眉善目的那种人。那时,六哥在乡里的中学当老师,已经另立门户,住在村子南头。所以,小时候,我不常见到六哥,常见六嫂领着儿女在地里干活儿。
我去乡中上初一,六哥是初三的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四十多岁的他,清瘦高挑,皮肤白里透红,满头银发,自有与众不同的独特神韵。他话语不多,也不苟言笑,总看见他拿着三角板和课本去上课。
他是很受学生和老师尊重的老教师。后来我才知道,第一个教师节,他就被评为南阳县(今南阳市)优秀教师,奖品是一本《现代汉语词典》。没几年,他又被评为河南省优秀教师,从一个民办教师直接转正为公办教师。在当时,这种情况是很不多见的。其后撤市设区,六哥还做过区政协委员。
省优秀教师、区政协委员,放到现在,都是一个“草根”很难攀登的高度。譬如我,从乡村小学到乡村中学,再进城市学校,近三十年也仅获得过市、区优秀教师,市、区优秀班主任,离政治很远,想当政协委员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一辈子都难以企及六哥的高度。
初一班里有一位同学,他父亲是当时的初三语文老师,另一个班的班主任。那位老师和六哥分别是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和数学教研组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教研组长,应该有点儿“学术权威”的意思,可见他们对当时所教学科的精通。
六哥和那位张老师,都是南阳一中毕业的,是当时老师里的高才生。他们没能上大学,是多种因素使然的结果,挺可惜的。他们后来分别教过小学、农中、高中。谢庄的高中撤并后在原址建起初中,也就是后来的谢庄一中或谢庄乡中。
六哥在中学一直干到退休。他在工作上兢兢业业,名利上却毫不计较。他的退休手续,最后是我办理审批的,赶在2006年工资套改之前,所以退休金并不高。他以中学一级教师的职称退休。他笑着对我说,自己初定职称时就是中学一级,一辈子没有填过表,没有晋升过职称。我知道,初定职称是中学一级,是因为他的教学水平高;但一辈子没有再晋升,却似乎有些残酷和悲凉了。相形之下,在三十多岁晋升副高级教师的我,不觉有些惭愧和惶恐了。
我上初三时,六哥做了我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这让我当时颇有些压力。一则不愿意他知道我的不足和缺点,二则担心自己做得不当的地方家里人知道。其实一直到我毕业,六哥并没有告过我的状,只说我在学校表现良好。也是在这时候,我才知道,六哥写一手非常漂亮的粉笔字,能够徒手画圆,深入浅出地讲一些非常复杂的数学题,让很多同学不再对数学感到恐惧。
因为家境颇为拮据,初三那年冬天,在西安的伯父回来,有意带我去西安打工,父亲似乎也同意了。六哥对伯父说:“大叔,德浩学习挺好的,明年考一下再说吧!考上了上学,考不上再打工也不迟。”一句话改变了我的命运。
还是在初三,六哥有一次带我进城参加县里的数学竞赛。早上从家走,我去他家叫他。他那时家里孩子多,日子也过得颇为节俭。因为要进城,嫂子头天晚上把他裤子洗了。穿裤子时,我听他埋怨六嫂不知道裤腰好干还是裤腿先干,原来六嫂晾衣服时,把裤腰那边搭长了,早上穿时还没干。
虽然他对自己很节俭,但是左邻右舍到谢庄办事,他都热情招呼,帮着找熟人,甚至留吃饭。我在外边求学时,我弟弟不慎烧伤在谢庄治疗,那时乡镇和家里都没有住院条件,就住在六哥学校的厨房里,六哥六嫂像一家人一样予以照顾。
六哥退休后,在学校侄女的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照顾孙女、外孙上学,最后又回村居住。我整日在外面东奔西跑,见到他的次数逐渐少了。宗族里曾经议过家谱的事,有意让六哥组织编写,后来他因为脑血栓行动不便,没有合适人员,竟又搁置了。
近两年我返乡祭祖时,会去六哥家坐一坐。可回去的次数总是有限,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前些日子回家,他和六嫂让我带些在家种的红薯和晒的红薯干。嫂子还要去地里给我弄些菜,被我坚决拒绝了。六哥因为肺气肿和脑血栓后遗症,说话变得有点儿慢,但思路还清晰。他问起我儿子的情况,嘱咐我儿子结婚一定要告诉他一声,又黯然地对我说自己不一定能等到那时候。我一边安慰他一边也不禁有些伤感起来:六哥老了,和所有人一样逃不过岁月的折磨与摧残。
六哥的子女,基本也都学业、事业有成,其中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做了教师,算是受其影响子承父业。六哥的孙女,现在也是市直最好的小学的一名老师。三代人做教育,是妥妥的教育世家。
其实,我后来上师范,做教师,又何尝不是受六哥和其他中学老师的影响呢?是他们关心、感染、激励了我。
走在天命之年的路上,作为教师,我自己也有许多人生感慨。有时我想,我的近况似六哥的过去,六哥的现实也依稀似我未来的老境。
唯愿六哥余生安康!为六哥,也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