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在一座建于一九〇一年的老房子里,以制作小提琴为主的琴作坊开张了。他们租下了老房子的西南一隅,留出买各种材料的钱,两个人凑了凑,刚好够付租金。一隅虽小,直通天涯。
开张当日,收拾停当,韩五将一把老旧的小提琴挂在了琴作坊的北墙上,他不停地调整射灯的角度,直到一束光抚过琴腰,气氛变得神秘而忧伤。胡三问:“何方宝物?”“家里的老琴。”韩五一语带过。胡三也没再追问。
就这样,在太阳下面,在月光里面,在老房子中,在木头的暗香里,胡三与韩五,这一老一少,一动一静,一黑一白,一武一文,运用数学、结构力学、美学、声学甚至化学,开始做琴。
五、
认识韩五之前,胡三的音乐知识储备几乎是零,他从来没有听过一场室内交响乐,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古典音乐唱片都没买过。可是,不打紧,音乐对他来说就是风的声音、雨的声音、落叶的声音、大海涨潮的声音、儿时祖母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反正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而对于“好”的鉴赏,他有着犀利的本能和直觉。
韩五截然相反。三十年来,他主动或被动关闭的人生通道,最后都朝着音乐的方向打开了。
在韩五的引导下,胡三越来越喜欢在音乐中做琴。有一次,韩五转身取料时发现胡三满脸是泪,便慌了。胡三用手抹了一把脸,说:“十二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北边的海都结冰了。病重卧床的父亲忽然要拉二胡,要知道,自从生病以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拉二胡了。没想到,父亲拉得很有调子,仿佛整条街都在哭泣。我刚才又听见了那种哭泣的声音。”胡三发现,那个隐形的自己,竟是天生通音律的。
六、
做一把琴至少需要三十五天的时间。搭上脑力、体力、心力,做完之后,胡三会让自己彻底放松一下。他通常要休息整整二十天。第二十一天的早晨,他又像在非洲草原上巡视的雄狮一样,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琴作坊,他的手在发痒,再不做琴就浑身不自在了。
只有一次,胡三做完琴之后没有休息。韩五去上海参观国际名琴展了,琴作坊里一下子没有了敲打木头的声音,胡三感到很寂寞,便把挂在北墙上的老琴取了下来。他想给韩五一个惊喜,把琴修好,顺便让韩五见识一下自己的手艺。刚修了两天,韩五回来了。
“胡三,你疯了!你在干什么!给我住手!”韩五扑了上去,夺下琴。胡三愣在原地。
正是寒冬,窗外的海风回旋而起,四面八方都是深沉的混响,琴作坊里却静得吓人。韩五长吁一口气,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不是什么名琴,不过是德国的大作坊琴。但是,胡三,你不应该自作主张去修它,你应该先问问我。因为你不了解这把琴对一个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它是我祖父用命换来的。
“我祖父从小读私塾,十七岁考取了齐鲁大学。战乱时家道中落,没钱供了,祖父只好辍学,来青岛投奔他的二舅,做起了土产生意。祖父有文化又肯吃苦,在青岛港上南来北往,靠着自己的外语底子,不出几年便跟洋人做起了贸易。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叫希姆森的德国建筑师。那时,希姆森与教会合作开办了免费的音乐课堂,面向青岛百姓和琴童开放。
“祖父敬佩希姆森的为人,希姆森仰慕祖父的家学传承。几乎每个周末,希姆森都要到祖父家里吃中国菜、品崂山茶,并带上心爱的小提琴。有一年的中秋家宴,酒至微醺,希姆森拉出了高音E弦上的颤音,祖父有生第一次听到,他以为那是来自月亮的声音……
“一九一四年秋天,日军占领青岛的前一晚,街上炮火连天,祖父把希姆森一家藏在了地下室。两天后,他又花重金偷偷地联系了舢板,护送希姆森一家从小港取道红石崖,转大船到上海,再由上海乘船返回德国。那些无法带走的家当,希姆森让祖父在世道平稳之时变卖,去资助琴童。小提琴则托祖父保管好,说是家传之物,日后来取。
“后来,祖父的苦难就没有间断过。祖父被人盯上了,抄家没完没了,但他一直把琴藏得很好。最后一次,他从抄家者手中夺过这把琴,由二楼的阳台跳下,落下了残疾。
“人人都说祖父傻,为了一把琴,赔了后半生。可父亲说,祖父其实是想借此逃离生活的苦难。”
“希姆森呢?”
“再无音信,他的后人也没来过。父亲往大使馆写了好几封信,但是,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胡三发誓一定要修好这把琴。他前前后后修了一年,重生后的琴音色明丽饱满,也沧桑沉郁。韩五感谢胡三。胡三倒不好意思起来。
七、
琴作坊开业的第七年,小满来了。
小满十一岁。他是跟父母一起来的。小满的父母很普通,周正、干净,当然还有一点儿自卑。小满却不同。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睛,是个气质不俗的少年。
那天傍晚,一家人慕名走进琴作坊,想打听一下手作琴的价格。琴价显然不是这个普通家庭所能承受的。小满的父母为胡三和韩五的精湛技艺而动容,甚至面露谦卑。四个大人站在屋檐下说话,小满兀自深情地打量着每一把琴。
直到街灯亮了,小满才随父母离去。他们的家与琴作坊隔着两条街。从那以后,小满经常偷偷跑来琴作坊,只为看一眼漂亮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