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战胜的夏天

我对故乡的记忆,全部是关于夏天的。

那是淮北平原上的一个古老而又普通的村庄。虽然说那时候是穷年月,但故乡之夏给我的记忆是丰盛的。那里有我平时不知道的世界,目光所及,琳琅满目。我几乎在用其他所有的时间渴盼夏天的到来。我就知道,在我暑假抵达前,它们用整个春天、初夏为我备好了一切。我的堂兄弟、远近本家,总是在原地等着我,等着我共度夏天。在我走后,他们仍然在原地,安然度过一个秋冬,等我来年“从天而降”.一切仿佛是为我而设的一个喜乐大局,一个弥天欢场,一个永远亲爱的存在。

以往父亲带我们回老家,汽车转火车,再加上徒步,要花上一整天。伴着傍晚的蝉鸣,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到了,看着油灯下老少亲人的笑脸、桌上的手擀面,疲劳尽消。那时候,父亲的打扮总是的确良衬衫、手表、皮凉鞋,而且是穿袜子的、标准的知识分子还乡模样。而我一回到老家就全然顾不得斯文,迫切地等待“沉陷”.我知道狂欢季开始了,今天不算,明天才是第一天,我有的是时间。按捺不住开始欢心地盘算着今天晚上在哪个露天的地方睡,那是第一项在自由天地的体验。

夏天村里人多半在屋外过夜,除了老人、妇女。木架子撑起的绳编床,篾席往上一放,清凉又透气。或者干脆铺在地上,平整宽敞的打麦场有足够的地方可以睡,蚊子不多的夜里,被单也不用盖。夏日里,我可算是本家小孩子的精神中心。我比他们白,比他们成绩好,这些在村里不是什么优点,但可以做一做临时“掌门”.堂兄弟、各个本家亲戚都聚拢来,睡成一排,和我最亲最好的,会讲故事的,才可以挨着我睡。

星空下,夏虫声浅,我蜷缩在故园的怀里。啊,这幸福无边的夜!

直至次日,幸福地被太阳晒到屁股。于是起身,篾席上常会留有人形。人睡的地方是干燥的,其他地方已经微湿。原来,一夜酣眠,竟有夜露涂抹了身体。

白天,跟伙伴们无休止地嬉游。父亲因为要帮着家里做农活,无暇他顾,所以我除了偶尔写作业,其余时间都在疯玩。哪里都好玩,什么都可以即兴而为。草堆、粮垛、牛棚,还有蒙着眼睛的驴子不停地在磨坊里转圈……这都是我们的欢场。赤日炎炎的时候,我们主要在池塘一带活动,我就是在那里学会了狗刨。采莲蓬、菱角,在岸上用稀泥巴涂满全身,再爬上树杈往水里跳,出水时泥巴没了,但发现肚皮已经被水面拍红……游完泳,在浓荫的树下玩上一会儿。和风习习,吹干身上的水,皮肤变得滑嫩无比。

在村里,小孩子们全是光腚猴。那些年我也经历了从不穿到穿一点再到穿整齐的进化,回想赤条条在村里嬉戏的场景,真是无邪幼童的特权。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围拢蹲着玩虫,谁若放屁,无须究问——他的屁股底下会有烟尘。没经历过的,不会有那种生活感受。

夏天雨也不少,一场雨过后,会有好几天都要踩泥巴地。水泥路是城里才有的稀罕物,那时候村里没有任何一块地面是水泥地,包括屋内。雨天大家都赤着脚。我开始时并不习惯,觉得泥巴会滑得脚心痒痒,后来越来越觉得有趣,特别是脚掌踩下去的时候,软泥浆会从脚趾之间柔柔地往上钻,跟现代人形容巧克力的口感类似,那也是一种连着心的滑爽。

饿了,有的是吃的,树上的果子、地里的瓜,信手摘来。蝉蛹、青蛙、蛐蛐都是野味。作为“豪华”回报,我也会带他们去偷爸爸带回来的装在铁盒里的饼干或鸡蛋卷,让他们一尝至味。

任何一顿饭都可以在几个叔叔家随机解决,青椒、南瓜、豆角,都美味。大铁锅炒菜,满屋子蒸气,和着菜香气、柴火的烟气一起涌出来,漫出灶火屋,从房檐向上流走。灶火余烬里还可以埋上嫩玉米或红薯,饭后出去玩上一圈,肚子有点饿的时候跑回来寻出它们,可作为零食吃。

由于土质的问题,那里没有水田,不产大米,所以主食都跟小麦有关——馍或面条。忙时吃干的,闲时吃稀的,而我们在时,在哪家吃饭,哪家都会有几个炒菜。米饭完全断绝的感觉持续两个月左右,对我来说还是有些不适应。我挺想念米饭的,因此他们会在我们临走的前一天煮上一次,作为饯行。毕竟米太缺了,做上那么一顿也是勉强。通常还煮得很稀,简直不叫米饭,属于那种稠一点的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