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战胜的夏天(2)

现在想想,夏日里除了蝉声,其实村庄里是安静的。那时候,没有车来,因为还没有什么路。村里如果来了担担子的货郎,都能引起一片沸腾。小孩子们一定会围过去,扒在他那个装满了小东西的百宝柜的玻璃上看,看大人选购针头线脑。一个孩童围观商业活动,受购买力缺乏煎熬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那个年月,“买不起”几个字永远在耳边回荡。有时候可以用破铜烂铁、牙膏皮、长发辫之类的东西换,可平时没有积攒的话临时又找不来什么东西,所以只能干看着。村里留长辫子的大姑娘都会被别人羡慕地认为是在储蓄。便宜的东西也有,就像糖豆,一分钱七个,彩色的。

走村串巷的剃头匠,依次在某一户家中吃饭,算作劳务。若是没吃,给点什么也行。手艺在那时候还不叫生意,只是为了生活在“换”,没有“赚”,本分至极。

跑去村头西望落阳晚霞,美得有些哀愁。我每天都掰着指头计算暑假结束的时间,谨慎期待每一个未曾谋面的美丽明天。

夜空的流云拂过星斗,月亮在航行。太阳和月亮对日子的重要性,得在农村生活才能体会得更深。开晚饭的时间挺早,同时听收音机里的长篇评书,之后活动就因为没有电而大受限制了。油灯或蜡烛不会一直点着的,那样太浪费,可是走在漆黑的屋里摸索着找东西的滋味不好受,那种感觉现在的小孩很难体会。

打麦场是不变的夜之欢场,我们在那儿交换鬼故事、童谣,辨识着星宿的位置,猜想着哪一颗是天边的另一个自己,等着不请自来的睡意。

偶尔传来有别的村放露天电影的消息,这需要有得到消息的人报信才行。有时候,大队人马赶过去才发现并没有电影,又在夜色里悻悻而归。如果消息准确,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村边的某块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仰望着闪烁的银幕,那情景就是大地上最超现实的存在。每当电影散场时,外围的沟坎上还伏着一排睡着的小孩子,需要家人边呼喊边翻看辨认,驮走。小孩子继续一路睡回去,醒来还会问大人:“后来他们打起来没有?怎么不叫醒我!”

夏日接秋,看着村里许多果树从果子红熟到光秃,已经有树叶开始随风落下,我的心情也为之黯然。我知道,要开学了,我要走了。

喜乐是有尽头的,得开始计算暑假还剩四天、三天……直到要离开的当天早上,堂弟们坐在爷爷家的门槛上,看我们收拾行李,去坐他们还没有见到过的火车。他们穿着长袖衣服来,纽扣总是扣得不齐,衣服也不干净,好像去年穿完收起来时就没有洗。

“等着我,明年再来。”这般孩童的豪言壮语,每年都在用。我知道这是一句临别时客套的废话,他们肯定等我,我也必定再来。

可是,终于在某一年,他们没有在原地等我,我也没有再来。我出去闯世界,他们也开始出门打工。

我们明摆着是看到田园牧歌的最后一代人。

印象中我都快上中学的时候,老家的村里才通上电,才有用电的磨坊出现。因为这一点,村里的马拉石磨立即退出了历史。手扶拖拉机、小四轮等出现后,骡子、马就不见了,那个从古代来的木头大车也消失无踪。草房逐渐被瓦房代替,还陆续出现了两三层的小楼。似乎就是从我没再回来开始,中国乡村的现代化进程开始了。或许也正是在这个浪潮中被卷入太深,无力回望,才导致我回乡的旅程一拖再拖。浪涛势头正劲,还在拍打、冲击、淹没。多少年来,总觉得自己在观察众生,现在该观察族人、家人了,故乡不再是我童年时猎奇的场地,而是问题的载体。

有书上说,乡村是世界的根、人类的童年和老年。一个人的枝叶蔓延源自可颂的土地,我似乎也只是吸收、索取,从未归还过什么。

那是最好的童年,无以复加。它有不需要证明的强大。还好我有个故乡,还好有一些旅程,去游历,去跋涉,带着热情与好奇。我想这都源于记忆,其来有自,无远弗届。

加缪说得极是:“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安放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长皱了的小孩》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