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曾经比现今要冷许多,根据清朝的文献记载,台北盆地在冬日大寒时会下薄雪,大地也会冻出冰裂纹,但那样的景象我从未见过。从我有记忆以来,台北从未下过雪,但过往的冬天却比现在寒冷许多。记得童年冬日上小学时,都得戴帽子和手套,走在路上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会结成白雾,清晨的街道,常常见到冷空气像浮云般飘荡。
在那样的冬日,每一年家中都会有一个特殊的日子,那天爸爸会邀请一起跟他到台湾的家乡亲友,几十个人在过年前团聚。因为人多,每次都是起个暖炉吃火锅、喝白酒,谈谈家乡旧事。那时,还十分年幼的我,总不懂有的大人为什么会说着说着就涕泗横流,但之后又立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这些人总是红着眼眶,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流泪。
每年举行的冬日暖炉会,成了爸爸壮年时的重大事件。记得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回爸爸带我到家附近的小山坡上,指着一只黑色的山羊,说他已经订了这只羊,那只山羊的身影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那一年深冬,家中来了几十个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家里开了好几桌,还请了人在厨房里专门切羊肉。那一天,大人们吃涮羊肉吃得不亦乐乎,但始终记得那只山羊的我,一口也没吃。
我一直不太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年年办暖炉会,也因为小,我没注意到参加的亲友从我上了中学后就开始慢慢减少。刚开始减少的速度很慢,每三五年会听到“老王走了”“老张走了”之类的话,但等爸爸六十岁之后,爸爸的长辈突然大幅减少,三伯不在了,五叔不在了,老陈也不在了。参加暖炉会的几十个人,慢慢变成二十几人,又变成十几人。暖炉会吃的火锅,也从全羊锅变成比较简单的酸菜白肉锅。
爸爸七十几岁后体力变差,暖炉会也改成吃更简单的家庭火锅,这些从前大口喝高粱烧酒的汉子都改成喝小酒,也不见一边谈家乡事,一边掉眼泪的情景。亲友中有人回了大陆老家居住,两岸跑来跑去的人都成了家乡新闻旧事的“报马仔”。
我在三十多岁后,逐渐关心起爸爸暖炉会的人丁凋零:每年都会带好吃的自制香肠的老夏去了,我爱的滋味从此消逝;爱说笑话的四叔走了,聚会时似乎笑声也减少了。每一年来暖炉会的人越来越少,也有住在南部的爸爸的老友身体不好,没办法在冬天北上,还有人住进了老年赡养中心。
爸爸八十岁后,暖炉会只剩下七八个人,然后年年递减,前年走一人,去年又走了一人,今年又走了一人,聚会时只剩下五个人了。但这些老人,至少和老友年年相聚一次,且越活越像年轻人——聚在一起玩家乡纸牌的他们,竟然可以玩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早上九点起床吃完早餐继续玩。虽然我十分担心他们的身体,却又不忍强力阻止这些都已经八十多岁的老人做他们青春时期曾疯狂做的事。
在寒冷的日子里,爸爸用火炉持续点燃他对家乡和亲友的爱。
也许是受爸爸暖炉会的影响,我在伦敦旅居时,也会在家中办暖炉会。伦敦的冬日偶尔会下雪,下雪时节最常在一月下旬,我也多选那个时候在家里准备火锅。在伦敦吃火锅是很奢侈的事,因为唐人街的中餐馆根本不敢卖火锅,生怕外国人不小心烫伤舌头或喉咙,会要求重金赔偿。
我的冬日暖炉会,也深受各国友人的欢迎。在伦敦居住的五年,不知是否因为暖炉会,我交到的好朋友,竟然大多是一起吃过火锅的,比如西班牙友人瑞美、安东尼、荷西、苏菲亚,以及法国友人伊莎贝、安德烈、米榭儿、提里埃……难道是因为共食过彼此的口水吗?也许是寒冷冬日围聚在一起吃火锅,更容易培养出亲人般的温情。
我这一生吃过的盛宴无数,但只有冬日暖炉会最容易打动我的心灵,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人与人共食的亲密与温暖。这些关于暖炉会的记忆,早已转化成维系一生一世的情谊,在寒冷的冬日,点燃、温暖了我们的心炉。
(摘自广东教育出版社《让阳光拐个弯》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