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在说的只是一件事……翻来覆去就是一个主题……
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死亡,是关于她们与死亡的关系,死亡是常常伴随她们左右的。如同对生活一样,她们对死亡也是如此亲近,而且十分熟悉。我一直想弄明白,在这无休无止地体验死亡的常态中,怎么才能安然无恙?
—— [白俄罗斯]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和闺蜜在战争之前就大学毕业了,战争期间我们又进了工兵学校。我们是以军官身份上前线的,军衔是少尉……上级是这样欢迎我们的:“好样的姑娘!女孩能上前线,真的很棒。但是我们不能把你们派到任何地方去,你们就留在司令部吧。”工兵司令部就是这样迎接我们的。听到这话,我们转身就去找方面军司令马林诺夫斯基。我们还走在路上呢,营地里已经到处传开了,说有两个女孩子在寻找司令员。有一个军官向我们走来说:“请拿出你们的证件。”
他一边看着一边说:“你们为什么要找司令员,你们不是在工兵司令部吗?”
我们回答他:“我们是作为工兵少尉被派到这里的,可是他们要把我们留在司令部。我们的要求就是,作为工兵排长这样的级别,必须是上前线的。”
这位军官当即把我们送回了工兵司令部。他们在挤满了人的小房间里聊啊聊地说了很久,每个人都发表意见,然后又有谁大笑起来。我们坚持自己的立场,说我们是有介绍信的,必须担任工兵排长的职务。这时,那个把我们送回司令部的军官发火了:“小姐们!你们可知道一个工兵排长能活多久吗?工兵排长平均只能活两个月……”
“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才要求上前线。”
他们没有办法,只好给我们写了介绍信:“那么好吧,我们就派你们去第五突击军。你们大概也知道什么叫作突击军吧,顾名思义,就是在第一线的军队。”
他们没有再对我们多说什么吓人的话,但我们很高兴:“完全同意!”
于是我们来到了第五突击军的司令部,那里坐着一位温文尔雅的大尉,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们,但是当听说我们要当工兵排长时,他就挠了挠头说:“不行不行!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我们给你们安排的工作,就是在司令部这里。开什么玩笑啊,前方只有男人,突然间来了一个女工兵排长,还不叫人家疯掉了。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
一连两天,他们就在那里做我们的工作,一个劲儿地劝说。我们也不退让,就是要当工兵排长,寸步不让。而且这还不是全部。终于……他们总算接受了我们的职务,把我带到我的排里去了……士兵们看着我:有的是嘲笑的目光,还有的甚至带着恶意,再就是耸耸肩膀,意思是很明白的。当营长宣布说这就是你们的新排长时,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表达不满,其中一人甚至还“噗”的一声吐出口水。
可是过了一年,当我被授予了红星勋章时,同样是这些小伙子(活下来的家伙),他们一起把我抬了起来,高举着把我送进了掩蔽部。他们为我感到骄傲了。
如果你问我战争是什么颜色的,我会告诉你,是土地的颜色。对于工兵来说,战争就是土地的黑色和黄色,就是黏土的颜色……
不管我们到什么地方去……都露宿在树林里。燃起篝火,围着篝火取暖,大家都安静地坐着,有人就睡着了。我即使睡着也会盯着篝火,我睡觉总是睁着双眼:看着那些飞蛾,有的是小蠓虫,一整夜一片一片飞来,扑向篝火,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动静,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在熊熊的火焰中。前仆后继地扑火……直说吧……我们不也就是这样吗?前仆后继,后浪推前浪。
两个月过去了,我并没有死,又过了两个月,我负了伤,第一次受的是轻伤。后来我就不再去想死的问题了……
——斯坦尼斯拉娃·彼得罗夫娜·沃尔科娃(少尉,工兵排长)
1942年9月,我们抵达了莫斯科……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乘坐在铁路环线的列车上,沿途停留各站:孔采沃、彼洛夫、奥恰科沃,每到一站就从车上下去一批姑娘。人们俗称的“买家”来到姑娘当中,他们是不同军兵种的干部,在我们中间挑选狙击手、卫生指导员,或者无线电员……所有这些都没有让我动心。最后整列火车上只剩下了13个人,都被转到一辆闷罐车,拉到了路轨的尽头,在那儿停着两节车厢:我们这节和指挥部的一节。连续两天两夜,没有一个人来找我们,我们只管又说又笑又唱俄罗斯民歌《被遗忘和被遗弃的》。到第二天晚上,我们终于看到有3个军官和列车长一起朝车厢这边走来。
“买家”来了!他们身材高大魁梧,扎着武装带,军大衣上的军扣锃亮,带有马刺的皮靴擦得发光。好帅啊!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军官。他们走进了指挥部的车厢,我们就把耳朵紧贴在车厢外墙上,偷听他们在说什么。车长在念我们的名单,并且对每个人的特点简要说明:谁谁本来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家是哪儿的,受过什么教育,等等。最后我们听到一声命令:“让她们全都过来。”
于是,车长走出指挥部车厢,命令我们列队集合。上级问大家:“你们想学习作战技能吗?”我们怎么会不想呢?当然求之不得,可以说是梦寐以求!以至于我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问一句:去哪里学习,和谁学习?只听到长官命令道:“米特罗波尔斯基上尉,把这些姑娘带到学校去。”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挎上自己的精品袋,两人一行,军官把我们带上了莫斯科大街。亲爱的莫斯科,祖国的首都!即使在这种艰难的时刻也是那么美丽,那么亲切……那军官在前面大步流星地疾走,我们都有些跟不上他,只得一路小跑。大概,我们那个时候看上去也是很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