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会儿,当我抬头再看时,却发现第三只蝴蝶也羽化了。仍是一只玉带凤蝶雄蝶。此刻三只蝴蝶都静静坠在网纱上,不妙的是第三只雄蝶羽化时,扑腾着把酒杯里的蜂蜜水弄洒了一些。水沾到尚未羽化的蝶蛹上,我担心会将它们浸坏,得马上把它们拿出来擦干。真是令人发愁啊!我几乎是颤抖着将手伸进去,小心翼翼避免碰到那里面也被惊得扑簌簌的蝴蝶,将蛹一一拿出来轻轻擦干,再把手伸进去,将打湿的笼子底部也擦干。偶尔,蝴蝶的翅膀扫到我的手背,这时我并不感到害怕,渐渐意识到,我害怕的,其实是它们胖鼓而柔软的腹部。怎么会害怕这样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东西呢?当我在笼子里垫上一层干燥的面巾纸,将蛹们一一放回,又找了两只饮料瓶盖,一只盛着蜂蜜水,一只盛着清水,小心地放进去时,竟然已经不怎么感到害怕了。
太阳逐渐升高,阳光穿过窗台上的植物,落到阳台的一小片地上。九月的早晨已经有一点儿凉,想到蝴蝶是变温动物,我把纱笼轻轻拎起来,放到阳台上斑驳的光影里。它们仍然静静趴着,过一会儿轻轻地将翅膀一开一合。然而,一整个白天,无论什么时候我回过头去,都没有看见它们吸食蜂蜜水或是清水。是蜂蜜水的味道调得不好吗?还是吸了我没有看见呢?心下又隐隐不安起来。傍晚小孩回来,见到三只羽化的蝴蝶,果然高兴得不得了,趴在地上盯着里面的蝴蝶看,又想把它们拿出来,自然被我阻止了。他的兴奋因此受挫,但并不气馁,要求把蝴蝶笼子拎到床上,在旁边打开iPad,搜索蝴蝶羽化的视频来看;坐在地上画蝴蝶羽化的过程图时,也要求把蝴蝶放在身边;甚至连晚上睡觉,也要求把蝴蝶笼子放在床头柜上。我担心他将笼子里的水弄洒,又开始追在他身边,一再暴躁地让他拿笼子时轻一点儿,不要和网靠得太近,以免吓着蝴蝶。
三、
第二天早晨,把小孩送进幼儿园之后,我拎着网笼,准备把三只羽化的蝴蝶送到公园去放生。蝴蝶受到震动,又扑簌簌在笼子里扑腾起来。我低下头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一只蝴蝶的翅膀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受伤,折断了一些。我心下大为难受,双手拎着笼子,几乎是僵硬地走着,这样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公园。仔细一看,才发现公园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看不到蝴蝶可以吸食花蜜的花朵,到处是松柏与杨树;林下空地上,除了一片片玉簪花外,都是修剪过的平整的草地,几乎看不到花的影子。玉簪是夜里开放的花朵,吸引夜行性的昆虫为其传粉,并不适合蝴蝶;几朵百日菊已开残;水边只有杨柳和水泥砌的水岸;到处重叠的鸟鸣,也让我心惊胆颤……以一只蝴蝶的视角来看这座公园时,才发现看起来那么绿的地方,蝴蝶实际生存起来可能很难。难怪在公园里走了一大圈,一只蝴蝶也看不见。这样沮丧地走着,正犹豫该怎么办时,迎面走来一对母子,小孩的手里拿着一只捕虫网。我们静静地擦肩而过,看着彼此手里的东西。虽然我为他的空网感到寂寞,但我也不愿我的蝴蝶或任何其他飞虫落入那网中。
这里是不能放生蝴蝶了。想到家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很小的公园,那里有一片醉鱼草,是蝴蝶喜欢的花朵,现在应当还有一些花,于是又小心翼翼将蝴蝶拎回来。这时我观察笼子,才发现右边翅尖折了一点的那只蝴蝶,不知什么时候在扑腾中把左边翅尖也弄折了一点。我的心情低落到极点,想着自己因为拿不定主意,白白走了这样远的路,才让蝴蝶的翅膀受伤,如今这只蝴蝶也不知道能不能飞,会不会很快被鸟吃掉。这样一边自责,一边沉默地走到小公园。清晨的阳光照在公园边一小片荒地上,两只粉蝶翩翩而过。“粉蝶可以活下来的地方,你们也可以活下来吧?”我松了口气,蹲下来,把笼子打开,一只玉带凤蝶立刻飞了出去,很快不见踪影;还有一只在眼前一朵万寿菊上停了一会,也许在积攒力气,过了一会儿飞了起来,停在旁边一朵百日菊上,试着吸了一下花蜜,然后立刻也飞走了。最后笼子里只剩下那只翅膀受伤的蝴蝶。我原本想把它带回去,却见它在笼子里飞了起来。“这么想飞,飞出去即使死掉,也比在笼子里度过剩下的几天要好吧?”我又把笼子重新打开,它立刻飞出去,高高飞过旁边一棵悬铃木,立刻消失不见了。它们飞得那么好,薄薄的翅膀在空气中抖动着,迅速变小变远,有些像正在燃烧的花火,我忽然就放下了所有的担心,也原谅了自己。
剩下几只蝴蝶蛹,过了两天,又先后羽化出四只枯叶蝶。一只翅膀十分完美,合起来恰如两片枯黄的叶片;有两只翅膀没有发育正常,如同破碎卷曲的枯叶一般;一只羽化到一半就不再挣扎,过了远超之前的枯叶蝶羽化所需的时间之后,我将它的蛹壳轻轻剥去,它也没有再伸展开来,很快在笼子的一角死去;余下的几只蛹则都慢慢枯死,在纸巾上留下褐色的液体。枯叶蝶羽化的第二天和第三天,北京都下了大雨,等到第四天,天气终于晴朗,我可以带着它们去小公园了。秋天的光影照在葎草与牵牛花上,等了很久,翅膀完好的那只枯叶蝶终于跑了出来,几乎只是眨了下眼的工夫,我就再也没有找到它的身影。而另外两只,一只自始至终不曾动过,还有一只被我轻轻地从笼子里抓了出来,在草地上趴了20分钟,也没有动一下。我只好又将它们带回来,将笼子放在窗台上,打开笼盖,重新用小碟子盛了清水和蜂蜜水,放在旁边。过了很久,听见轻微的声响,它们从笼子里爬了出来,在窗台上各找了一个地方,然后轻轻停留在那里,不再移动。第二天上午,我终于第一次看见它们将细细的喙伸到蜂蜜水中吸起来。再后来,它们白天有时会在窗台上爬一会儿,翅膀扑在玻璃上,发出连串声响,想飞而飞不起来,更多时候,就只是静静地在那里趴着。又过了几天,先羽化的那只枯叶蝶静静躺在窗台上,足轻轻僵缩在胸前,像一片真正的枯叶那样,倒伏在那里,不再动了。
秋天的风从窗户缝隙温柔地吹进来,生命的事,我实在是难以承担。以后除非恰好在附近遇见蝴蝶的毛毛虫或卵,我应该不会再去买蝴蝶的蛹,也不会再去养蝴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