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世襄是一本又厚又老的大书,还没翻完你就老了。我根本谈不上了解他。他是座富矿,我的锄头太小了,加上时间短促,一切都来不及。
那时候大家都在同一性质的生活罩行色匆匆。
我初来北京,近三十的人还那么天真烂漫。上完课没事的时候,常到《人民日报》、《文艺报》、文联、中宣部、外交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外文局、《世界文学》,去找以前的熟人:抗战八年,福建、江西、广东以及抗战胜利后的上海、香港的老熟人。那些人也高兴,不嫌我突然的到来给他们带来纷扰。
熟人说:“人家上班,你去聊天,让他对公家不好交待。”我说:“有这番讲究的老熟人,我怎么会去自讨无趣?”(以后的日子,这类熟人倒是真没碰到过。)
或许好多老朋友都知道我在北京,想见我还找不到门牌咧!
起码大家都了解我是个专心刻木刻的人,使用“时间”比较专一。家庭玩意儿也多,总想着平平安安过日子。
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我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
五十年代初,苗子、郁风原住在西观音寺栖凤楼,跟盛家伦、吴祖光、戴浩他们一起,好大一块上上下下的地方。后来搬了,搬到跟我们住的大雅宝胡同不远的芳嘉同。张光宇先生原是中央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的教授,住在煤渣胡同美院的教职员宿舍里,也跟着苗子郁风兄嫂一齐搬到芳嘉园去。
从此以后我常去芳嘉园拜见光宇先生。光宇先生住西厢房,北屋是一位在故宫工作的王世襄居住。这三边屋都有走廊连着,北和西的拐角又加盖了一栋带瓦的玻璃房,是王世襄买了一座古代大菩萨进不了屋,安排大菩萨在这里。这动作不是很容易学的。
张光宇先生买来本新画册,法国、英国或美国出版的,非洲人的实况记录,很大很厚印刷精美之极的名贵东西。那天我上先生家,张先生特地从柜子里取出来给我看,我慎重地进洗手间洗了手,毛巾仔细擦干。画册放在桌子上,我端正了位置,屏住呼吸,一页一页地欣赏起来。
全部黑白单色,摄影家技术讲究,皮肤上的毛孔都看得见。我一辈子难以以这种方式,以一本摄影集的方式认识伟大的非洲,非洲的老百姓,非洲的希望。最后一页的心情,像是从教堂出来,忍不住站了起来致谢。
“你看看人家的脑子,人家的手,人家的角度……”张先生说。
“太了不起了。先生哪个书店买的?我也想去买一本。”我问。
“外文书店给我送来的。就这么一本。你犯不上再买一本。让张三李四不懂事的人随便乱翻,糟蹋啦。也贵,近两百块钱(一九五四、五五年的行情),想看,到我这里来看就是。”
我笑起来:“价钱真是把我吓一跳。从文化价值讲,区区两百块钱算什么?我要有钱,买十本送好朋友,让大家开阔眼光。我带的这包家乡野山茶,泡出来一杯绿,满口春天味道。先生和师母不妨一试。”
先生说:“她上朝阳市场买菜去了,回来我就叫她泡。”
“那边茶具电炉的桌子上什么都有,我来吧!不用等师母回来!”过去一下就安顿好了,只等水开。
这时候西屋走廊进来一个大个子,土头土脑不说话,把手里捏着的一本蓝色封面线装书交给光宇先生:“刚弄好的,你看看!”
张先生瞄瞄封面,顺手放在桌上:“好,下午我找时间看。谢谢!”
书就这样放在桌上,就在我眼前,我顺手取过来看看:《髹饰录》,还没看清,那人从我手上一把抽了过去,抽过去你猜怎么样?从容地放回桌上昂然而去。
咦唏!那意思照我们凤凰人揣摩:“你狗日的不配看我的书!”
趁他回走转身的时候,顺手拿一样硬东西照他后脑来一下是讲得过去的。又想这是在光宇先生清雅的客厅里,又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我傻了一阵,醒过来开水开了,想到泡茶,我什么动作也没做,想也不再想。泡好两杯绿油油的茶喝将起来。
“这茶真像你讲的,她买菜回来会喜欢死了。”张先生说。张先生好像没注意到刚才发生过的事。
“要是明年弄得到,再给你送来。”我说。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候,记不清楚和谁去拜望光宇先生,屋里已坐了一些人,还有那位上次失礼的人也在;看见我,马上起身转走廊走了。怎么回事啊?我们以前认识吗?结过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