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齐声回答:”不知道!“
遇到世襄兄告诉他这件事。
”当然,要不然这么便宜八角钱卖给你?这辈子他吃什么?养这类飞的,不管大小,它只听一个人的话。它会含着小珠子飞回家去了。过几天你再上隆福寺小街买腊嘴,说不定还是你买过的原来那只……“
我偶然兴趣来这么一两下,谈不上有资格跟他促膝论道,更不想提鹰鹞和鸽子见识。这方面既无知且无能耐,勉强算一个边缘趣味者而已。
我跟他相识之后,总是会少离多。长时间的分别,心里的挂念仰慕是难免的。他为人磊落精密,在命运过程总能化险为夷。在故宫漫长的工作时期,三反五反运动中,他是个被看准的运动目标。他怎么摆脱掉这个可怕的干系呢?在故宫管的是文物,家中收藏的也是文物,令我想起四川往日民间老头玩笑屙尿诗:
”年老力气衰,屙尿打湿鞋。
心想屙远点,越屙越近来。“
运动一天紧逼一天,好心同事为他心跳,也有幸灾乐祸的人等着看抓人热闹。他也慌,也乱。眼前正像那个屙尿老头越屙越近来的紧逼阵势。他想起柜子里锁着的那一大叠贴有印花的发票。拿出来一张发票对一件实物看看能不能救得出自己?想不到百分百的准确,最后得到个”无罪“的判决结果。
我没想到住西观音寺栖凤楼苗子老兄们成右派的同时,芳嘉园的王世襄也一齐应了卯。苗子兄做右派之后有声有色热闹得很;世襄兄只静悄悄地浸泡其中,无声无息。就这样多少年过去了。
05、
以后的日子各家各人的变化都很大。苗子去东北几年,我有个时候去看看郁风。记得第一次收到苗子寄来的明信片,苗子在上面写着”大家背着包袱,登高一望,啊!好一片北国风光……“郁风捏着明信片大笑说:”你看他还有这种心情:好一片北国风光!哈哈哈……“这老大姐忘了自己捏着的断肠明信片,自己还笑得出……唉!她一生的宽坦,世间少有!
这时期,我没遇到过世襄兄,也没见到过荃猷大嫂。
又过了多少多少年,苗子从东北回来了。一身褴褛,我们高兴,相拥痛哭。
这日子里,我常在芳嘉园走动,给一把宜兴大茶壶做一个扭结的葡萄提梁:做一对铜镇尺,硫酸腐蚀成凸字长联,用的是昆明滇池孙冉翁的大作。我每一动作他都欣赏。这让我工作得很起劲。
人说黄裳,叶灵凤,黄苗子三位书多人,人向他们借书最难。我说不然,三位对我恰是非常大方。感谢他们长年累月的信任。借书给人是一种豪爽的鼓舞。
我开始对苗子宣讲今后的工作计划,重新刻一套精细的《水浒传》人物,包括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王婆,蔡京……不是写意,是绣像,比陈老莲的水浒页子还细。
苗子说:”好,宋朝方面我做过不少笔记卡片,你拿去抄一抄,可能有用,你来不及的时候,我还能帮你看书,找材料,你这番工程很重,对历史文化会有点用处,要我的时候你尽管说……“
借来的卡片认真抄了,
也恭敬地奉还了,多谢了,木刻板两百块也备齐了,自己也学着读一些宋人史料。后来木板给人搬光,卡片也散落在造反派办公室地上,问案的时候我亲眼看见被人踩来踩去。
以后老了,木刻刻不动了,只好画一本简笔的水浒人物。
我这种在江湖长大的人不容气馁,怄气的事从不过夜!人常说财物和名气是身外之物;他不明白,倒霉和开心也是身外之物,都得看开点才好。
世襄兄身边玩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懂,觉得很费力气。比如养鸽子,玩葫芦,玩鸽哨,玩那些会叫的小虫,甚至出数本专着,精道十分。我只是佩服,却是没有勇气相随。
有天他带我参观满房子的老家具,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他耐心介绍,我浑沌地跟着,直到他说到地震的时候,他指着那张黑色大柜子:”我晚上就睡在里头!“这才让我重新振奋起精神来。家具方面,我是个绝对不可教的孺子。
仿佛他还给我欣赏过真的可以杀人的薄刃大关刀,还有闪寒光的铁盔甲……
过后我们又是多少年没有相见。大局面已经开始,我顽劣天分一直改不过来,蹿空子出来到东单菜市场买了条大鱼公然提着上芳嘉园找苗子夫妇,没想到人都不在,只见到光宇先生的太太张师母紧张:
”嗯呀!侬还敢提条鱼来,伊拉让人捉去了,侬快走快走!“
我问:”那冬冬呢?“
”在我屋里厢,侬佛要管,侬快走!“张师母说。
我明白,苗子夫妇吃官司去了。
我有病,叫做传染性肝炎,单独住一间小屋,有时候要上协和挂号看病。太平年月,白白一本医疗证没什么大用处,到这时候,三本都不够用。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想起那时候用说谎来对付荒诞,是需要点勇气的。
06、
朋友们又团圆了。
王世襄对朋友们发了个通知,
他有许多发还给他的文物,不要了,摆在芳嘉园院子里,每三天换一次,共九天,朋友们有兴趣随便来拿。那几天热闹得很,取走的大多是陶瓷器,还有些拉杂小玩物,我想不起来。
我那时住在火车站苏州胡同一个小拐弯胡同叫做罐儿胡同,离许麟庐兄的住处很近,几家人见面商议春节一家拿一个菜,在许家聚一聚。
到时候,每家都拿来一两个菜,只见王世襄进门提了一捆约莫十斤大葱,也不跟大家招呼,直奔厨房,我轻步跟随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