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家王世襄(2)

02、

转来了。手里捏着本那天同样的书:“失礼之至!对不住!我王世襄,你黄永玉!请欣赏《髹饰录》,请欣赏。”

没有想到阴云闪电过后的晴天来得这么快。他就是王世襄!好家伙!从此之后我们就经常来往了。

我在好多文章里都提到,我的朋友——“厮辈均介于兄叔之间,凡此均以兄呼之可矣”的一种特殊状态。他兴趣广泛,身体健硕,不少同龄老朋友不大跟得上了。身怀多般绝技的他,显得有点像杰克·伦敦笔下那只孤狼“巴克”,只好在原野作一种长长的孤嚎了。

对我,他一定听错了点什么,真以为我是个什么玩家。我其实只是个画画、刻木刻的,平日工作注意一点小结构,小特性,养些小东西而已;我是碰到什么养什么,蛇呀,蜥蜴呀,猫头鹰呀,小鹿呀!没什么体统。

他不同,他研究什么就有一定的专注,一定的深度。务必梳理出根芽才松手。生活跟学问方面,既有深度也有广度,并带着一副清醒严肃人格的头脑。

他说:你打猎。我读燕京的时候,好多洋教授也牵洋狗打猎,在河上搭铁桥打野鸭,行事认真,局面单调,十分局限不好玩。我养狗,闷獾子,不打猎,不玩枪。先讲养狗。北京城不少人家都养狗。到春天生小狗的时候,我便骑辆单车四城瞎逛。一星期逛一次。逛这么一个把月。全城哪户哪家出生小狗大致都摸清楚了。便挑选有好小狗人家,派家里几个杂工,分别在有好小狗的人家隔壁租间小屋住定,天天坐在门口跟小狗套近乎,喂点好吃东西,乘其主人不注意时一把撸了过来,装进口袋骑车回家。

这就等于是全北京千家万户为你培养优生小狗。这三四只小狗再一次精选,选剩的送朋友,不会有一个不多谢的。

养这种大壮狗只有三个用处:一、看门。二、逛庙会。三、闷獾子。北京家里有狗人家,都牵来庙会“显摆”。到那时候,谁还有多余的眼神看别的狗?驴般大的黄狗脖子上套的是当年王爷宝石带滚珠的狗链。我们要的就是这么一番精彩光景。正所谓“图一时之快”。玩,就是玩的全套过程,探、偷、养、逛的快乐。唉!那时候年轻,有的是时间,你看耗费了多少宝贵光阴。

我完全同意他这个看法:人但凡玩东西,往往只注意结果而忘记过程。人间的快乐往往跟过程一起计算的,甚至是主要部分。比如打高尔夫,花这么多钱入会,难道是仅仅为了把一粒小圆球打进老远的那个小洞去?太阳之下来来回回自软草上下小小走动实际上比那粒破小球进洞重要得多。

一个人喝闷酒没意思,怎么也不如一桌子朋友猜拳闹酒好玩。好玩在哪里?在那个可贵的胡闹胡说的过程中。跟别的玩意不同的一种特殊老小不分的场合。第二天醒来,各奔东西,什么也不曾发生。

他说,他听说我常到近郊打猎。他说他不搞这洋玩意,只“闷獾”。

03、

“很花时间。往往是凑巧碰见坡上的獾子洞,那就好了!乡下有人报信,某处某处有獾子洞,那就更好。于是约上七八个朋友,带上足够的网子和干辣椒闷獾子去。

獾子窝,一般说来曲曲折折起码有四五个出入口,留一个洞点火煽扇子燃辣椒之外,其余洞口都要有人把守,留神用网子罩住洞口逮住獾子。

獾子公母或是鳏寡孤独的獾老汉獾老娘。

辣椒一熏就窜出来。

这类活动自己也忙,满身臭汗,累得像个孙子,还让辣椒熏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捕得了固然高兴,往往是空手而回。这特别练人的耐心。

獾子肉可口,獾油治烫伤,特别一提的是那张獾毯子。

野物窝最讲究的是獾子窝。它们每天都要坐在地面,后腿跷起,前腿往前拖动,让屁股来回摩擦地面,老老小小一家都这么干,让居庭之处清洁无瑕。所以说,獾的屁股都光溜溜地,全家的屁股毛都粘在獾的居室里,年深日久,变成一张毯子。当年东四牌楼隆福寺门外街上,常见农村大车上顺便卖这个的。买回家用城里眼光手脚增彩、好好打扮,是种相当稀罕有意思的手工艺品。

他说:年轻的时候我也”驾鹰“,上山追兔子、野鸽子,我不敢动洋东西。

04、

芳嘉园离大雅宝胡同近,他有时候拿一个明代竹根癞蛤蟆给我看,生动精彩之处是伸得很长的那只后脚!”明朝的,让你玩三天!“

又一次拿来半片发黄的竹节:”玩三天!明朝的。“

上头什么都没有,半点儿好玩之处都没有,看都不想看,赶紧收起来,以便三天后妥妥当当还给他。

阿姨见了,和我开玩笑说:”你不看好,我真不小心把它劈了当柴烧。“

我在隆福寺近东四那条小街地摊上买了只”腊嘴“回来,卖鸟的还奉送一粒小骨头珠子。你只要松开腊嘴颈圈,手指头把珠子往上一弹,腊嘴马上腾空而起衔回来,放回你手掌心。

我叫来院子所有的孩子看我的表演。

我手捏横杆,腊嘴站在横杆上,我松开颈圈,让腊嘴看着我手指上的小圆珠子,就那么一弹,腊嘴果然腾空而起,咬住小圆珠子飞走了。

我问孩子们:”你们看见它飞到哪里去了?“